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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回 飛鳥投林夜窗聞憤語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車(2)


  翠姨道:「一個人不愁吃喝就完了嗎?再說,就靠我手上這幾個錢,也不夠過日子的,就叫我怎樣不發愁呢?」

  金太太一聽,心裡大吃一驚,心想,她為什麼說這話,有吃有喝還不算,打算怎麼樣呢?於是越發沉默了靠了柱子,側著頭向下聽去。只聽見老媽子道:「天塌下來,有屋頂著呢,你怕什麼?」

  翠姨冷笑一聲道:「屋能頂著嗎?要頂著天,也是替別人頂著,可攤不上我呀!我想到了現在,太陽落下山去,應該是飛鳥各投林了。我受他們的氣,也受夠了,現在我還能那樣受氣下去嗎?你瞧,不久也就有好戲唱了,還用不著我們出頭來說話呢。」

  金太太聽了這話,只氣得渾身抖顫,兩隻腳其軟如綿,竟是一步移動不得。本想嚷起來,說是好哇,死人骨肉未寒,你打算逃走了。這句話達到舌尖,又忍了回去。心想,和這種人講什麼理?回頭她不但不說私議分家,還要說我背地裡偷聽她的話,有意毀壞她的名譽,我倒無法來解釋了。她既有了這種意思,遲早總會發表出來的,到了那個時候,我再慢慢地和她計算,好在我已經知道了她這一番的意思,預防著她就是了。

  金太太又立了一會,然後順著廊簷走回自己屋子去。一看屋子裡還坐有不少的人,這一肚子氣,又不便發洩出來,只是斜著身子坐在沙發上,望了壁子出神。鳳舉這時也在屋子裡,一看母親這樣子,知道生了氣,不過這氣由何而來,卻不得而知。因故意問道:「還有政府裡撥的一萬塊錢治喪費,還沒有去領。雖然我們不在乎這個,究竟是件體面事,該去拿了來吧?」

  金太太對於鳳舉的話,就象沒有聽到一樣,依然板著面孔坐在一邊。鳳舉見母親這樣生氣,將話頓了一頓,然而要想和母親說話,除了這個,不能有更好的題目。因此又慢慢地踱著,緩步走到金太太前面來,像毫不經意似的,問道:「你老人家看怎麼樣?還是把這筆款子收了回來罷。」

  金太太鼻子裡突的呼了一口氣,冷笑道:「還這樣鑽錢眼作什麼?死人骨肉未寒,人家老早地就要拆散這一份家財了。弄了來我又分了多少?」

  鳳舉一聽這話,才知母親是不樂分家的這一件事。這一件事自己雖也覺得可以進行,似乎時間還早,所以鵬振那一番話,很是冒昧,自己並無代說之心。而今母親先生了氣,幸而不曾冒失先說,然而這個空氣,又是誰傳到母親耳朵裡來的哩?鵬振當然是沒有那大的膽,除非燕西糊裡糊塗將這話說了。這件事,母親大概二十四分不高興,只有裝了不知道為妙。因之默然的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幾步,並不接嘴向下說去。

  金太太看他不作聲,倒索性掉過臉來向鳳舉道:「我也要下到這一著棋的,但是不知道發生得有這快。一個家庭,有人存下分家的心事,那就是一簍橘子裡有了一個壞橘子,無論如何,非把它剔出來不可。我也不想維持大家在一處。分得這樣快,只是說出去了不好聽罷了。」

  金太太發過了一頓牢騷,見鳳舉沒有搭腔,便回轉臉來問道:「你看怎麼樣?這種事情,容許現在我們家裡發生嗎?」

  鳳舉對於這件事,本來想不置可否,現在金太太指明著來問,這是不能再裝麻糊的了。因道:「我並沒有聽誰說過這個話,你老人家所得的消息,或者事出有因,查無實據……」

  金太太突然向上一站,兩手一張道:「怎麼查無實據?我親耳聽到的,我自己就是一個老大的證據呢。」

  鳳舉道:「是誰說的?我真沒有想到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個人不必提了。提了出來,又說我不能容物。現在我開誠佈公地說一句,既是大家要飛鳥各投林,我水大也漫不過鴨子去,就散夥罷。只有一個條件,在未出殯以前,這句話絕對不許提。過了七七四十九天,在俗人眼裡看去,總算滿了熱服,然後我們再談。俗言說得好,家有長子,國有大臣,我今天對你說了,我就絕對地負責任。你可以對他們說,暫時等一等罷。」

  鳳舉道:「你老人家這是什麼話?我並沒有一點這種意思,你老人家怎麼對我說出這種話來?」

  金太太道:「說到家事,你也不必洗刷得那樣乾淨,我也不怪你,我對你說這話,不過要你給我宣佈一下子就是了。」

  鳳舉一看金太太的神氣,就知道母親所指的人是翠姨,不過自己對於翠姨平常既不尊敬,也不厭惡。現在反正大家是離巢之燕,也更用不著去批評她。母親說過了,自己也只是唯唯在一邊哼了兩聲,等著金太太不說,也就不提了。

  坐了一會,金太太氣似乎消了一點,鳳舉故意扯著家常話來說,慢慢地把問題遠引開了。金太太道:「說到家庭的事,我總替燕西擔心,你們雖是有錢便花,但是也知道些弄錢的法子,平常帳目,自然也是清楚的。燕西他卻是第一等的糊塗蟲,對於這些事絲毫不關心,將來有一天到了他自己手上掌家,那是怎樣辦?而且他那個少奶奶,又是對他一味地順從,他更是要加倍地胡鬧了。」

  鳳舉道:「我想他還不急於謀事,今年只二十歲,就是入大學裡讀書去,畢了業出來再找事,還不晚啦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。這個日子,叫他出去作什麼事?想來想去,總是不妥。從前讓他在家裡遊蕩,那本就不成話,而今失了泰山之靠,這更不能胡來了。第一,就是那三百塊的月錢,我要取消。原是給一筆整數,省得時時要錢零用。結果為了有這一筆錢,放開手來用,更大鬧虧空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只見門外邊,有一個人影子一踅,又縮轉去了。金太太伸頭向外望了一望,連問兩聲是誰?外面答應著是我,燕西卻走進來了。金太太道:「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作什麼?」

  燕西道:「並不是鬼鬼祟祟的,因為這兒正提到了我,我為什麼闖進來?」

  鳳舉道:「母親說,要裁掉你的月費哩。我不敢贊一詞。」

  燕西站著靠了桌子,五個指頭,虛空地扶了桌沿,撲通撲通地打了一陣,只是默然不作聲。金太太道:「我剛在屋子裡說的話,大概你也聽見,你因為有了這一筆月費,倒放開手來亂用,你想對不對?結果,錢反而不夠。你的手筆反而也用大了,那是何必呢?」

  燕西聽了這話,依然不作聲,將五個手指頭,把桌子撲通撲通,又打著響了幾下,那臉微微朝下,可沒有理會到金太太說些什麼。金太太道:「你說罷,怎麼不作聲?我這話說得對不對呢?」

  燕西依然向下看著,才慢慢地道:「若是家用要縮小呢,當然把我的月費免了,不過我除此以外,可沒有什麼收入。至於用錢用得過分的話,那也不能一概而論。」

  說話時,將鞋尖只管在地板上亂畫。金太太道:「論說,也不省在你頭上這一點兒錢。只要你不胡花,我照常給你,也不算什麼。」

  鳳舉聽說這話,心想,這倒好,剛才對我說要裁他的月費。這會子當面說,只要他不胡花,也不在乎,那末,我若先說出來,倒像是我多事了。因對燕西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你是沒有就事的人,這月費如何可以取消?可是我也不敢保舉,免得我們像約好了,通同作弊似的。我的主張最好你還是找個相當的學校去讀書。」

  燕西道:「為什麼你們主張我去讀書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據你這種口氣說,好象你的學問已經夠了,大可以就事了?」

  燕西道:「倒不是那樣說,我想父親去世了,我要趕快作個生利的人,不要依然做個分利的才好。並不是我覺得自己的能力夠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只要你有這一番意思,你就有出頭的希望了。平常人家,還把兒女讀書,讀上二十多歲呢,咱們家裡,何至於急急要你掙錢?只要你明白,好好讀書,將來自然是生利的,無論你用多少錢,我都供給你。」

  燕西當金太太說時,背了兩手,在屋子裡當中走兩步打一個轉身,似聽不聽的樣子,更也沒有去看金太太的顏色。這時,忽然轉身向著金太太道:「你老人家這話真的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這話問得奇了,我做娘的人,以前只有替兒子圓謊的,幾時向兒子撒過謊?」

  燕西道:「這話誠然,哪個也不能否認,但是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,怕是反過來說我無用呢。既是你老人家有這樣好的意思,我一定努力去讀書,本來前幾天我就預備看過一次書了。」

  鳳舉聽他說出這種話來,只管向他望著,頭微微地點上幾點,金太太哼了一聲道:「這倒是你的老實話,預備過了一次。這一次,不知道有多少時候?第二次在什麼時候預備呢?大概是不可知的了。」

  燕西這才知是失言,微微笑了一笑。因為有了這兩個愛兒在身邊,金太太略微解除了一些愁悶。因為解除愁悶的原故,對於翠姨說的那一番話,暫時也就擱了一擱,就不象以前那樣憤憤不平的樣子了。鳳舉自父親去世以後,孝心是格外的重了,每日都要抽出工夫來,陪著母親說說話。而且每日的帳目,金太太大致要問一問,小節目都是鳳舉報告。因為這樣,鳳舉更是不能不多費一點工夫,細細報告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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