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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 席捲香巢美人何處去 躬參盛會知己有因來(3)


  這衛璧安在學校裡卻要算是個用功的學生,就是星期日也不大出門。這天聽了謝玉樹的話,就將那天當儐相穿的西裝穿了起來,先上了一堂課。同班的學生,忽然看見他換了西裝,都望他一望。有幾位和他比較熟識的,卻笑著問他:「老衛,今天到哪裡去會女朋友嗎?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?」

  衛璧安明知是同學和他開玩笑,可是臉上一陣發熱,也不由得紅將起來。有的人看見他紅了臉,更隨著起哄。說他一定是有了女朋友,不然,何以會紅臉呢?衛璧安讓大家臊得無地可容,只好將臉一板道:「是的,西裝只許少爺們穿的,我們這窮小子穿了,就會另有什麼目的。對不對?」

  大家看見衛璧安惱了,這才不跟著向下說。可是這樣一來,衛璧安自己心虛起來,到了下一堂課,還是繼續地上。謝玉樹原不是他同班,卻有一兩樣選課和衛璧安同堂。這一堂課,他也來了,剛要進門,只見衛璧安手上拿了個講義夾子,將一支鉛筆敲著講義夾的硬面,撲撲作響走了過來。謝玉樹迎上前去,低低問道:「你還不去嗎?就犧牲一堂課罷。」

  衛璧安道:「我不去了。」

  謝玉樹道:「什麼?費九牛二虎之力,得了這一點結果,你倒不去了。」

  衛璧安站著現出很躊躇的樣子,微笑了一笑。謝玉樹因為二人站在走廊上,免不得有來來往往的人注意,便拉著衛璧安的手,站在課堂後一座假山石邊,看看身後無人,然後笑道:「你還害臊嗎?你這人太不長進了。」

  衛璧安不肯承認害臊,就把剛才同學開玩笑的事,說了一遍。因道:「我還沒有去,他們就鬧起來,若是我去了,更不知道他們要造些什麼謠言呢。」

  謝玉樹道:「這事除了我,並沒有第二個人知道,怕什麼?人家拿你開玩笑,是因為你突然換了衣報,知道什麼?你越是顧慮,倒越給人家一條可疑的線索了。去罷!」

  說著,扶著衛璧安的肩,站在他後面直推。衛璧安笑道:「不過你要給我保守秘密啊!」

  謝玉樹道:「這話何須你囑咐?我也是給你在後面搖鵝毛扇子的人,我要是給你宣佈出去,我也有相當的嫌疑哩。」

  說著,帶推帶送,已經把他送得願走了,剛要轉身,衛璧安卻也回轉身來。謝玉樹道:「怎麼回事?你還要轉來?」

  衛璧安笑道:「一急起來,你這人的脾氣又未免太急。」

  於是將手摸了一摸頭,又把手上拿的講義夾子舉了一舉。謝玉樹會意,也就一笑而去了。衛璧安回了自己的寢室,找了一條花綢手絹,折疊得好好的。放在小口袋裡。梳了梳頭發,將帽子撣了一撣灰,戴上。然後才走出學校,到家庭美術展覽會來。

  這個會的籌備處,本設在完成女子中學,為的是好借用學校裡的一切器具,而且通信也便當些。吳藹芳和這學校裡的女教員,就有好幾個相熟的。她自己雖然不在乎當教書匠,但是她看見朋友們教書教得很有意思,也想教教。若是有那個朋友請假,請她來替代,她是非常地樂意。所以這個學校裡,她極是熟識。借著做籌備會會址,就是她接洽的。

  她既愛學校生活,這個會又是她的常任幹事,越是逐日到這學校裡來了。好也曾對會裡幾個辦事人說,介紹一個姓衛的學生,來辦關於英文的稿務。另有一封正式的信呈報諸委員。大家都說,既是吳小姐介紹來的,就不會錯,說一聲就得了,也用不著要什麼介紹信。但是吳藹芳不肯含糊從事,必定把燕西寫的那封信,送到籌備會來。

  這天衛璧安到了完成女子中學門口,心裡先笑起來。生平就是怕和異性往來,偏偏就常有這種不可免的異性接洽。現在要練習交際,索性投身到異性的巢穴裡面來了。到了號房裡,號房見他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裝,又是一個翩翩少年,就板著面孔問道:「找誰?請你先拿一張名片來。」

  衛璧安道:「我是找美術展覽會裡的人。」

  號房聽他所言,並不是來找學生的,臉色就和藹了幾分。因問道:「你找會裡哪一位?」

  衛璧安心想,何嘗認得哪一位呢?只得信口說道:「吳小姐。」

  號房道:「找吳藹芳吳小姐嗎?」

  說這話時,可就向衛璧安身上打量一番。他並不和號房多說,已是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,交給了號房。號房道:「你等一等。」

  手上拿了名片,一路瞧著走進去了。不大一會兒工夫,遠遠地向他一招手,叫他過去。衛璧安整了一整領結,將衣服牽了一牽,然後跟著號房走進去。這籌備會自成部落,倒有好幾間屋子相連,吳藹芳已是走到廊簷下,先迎著和他點了點頭,說是好久不見。

  衛璧安自從那天作儐相之後,腦筋裡就深深地印下吳藹芳小姐一個影子。背地裡也不知轉了幾千萬個念頭,如何能和她作朋友,如何能和她再見一面。作朋友應該如何往返,見面應該沒什麼說,也就計劃著又計劃著,爛熟於胸。當拿片子進來之後,自己也覺冒昧了。這會裡有的是辦事人,為什麼都不要去拜會,卻單單要拜會一位女職員?或者吳女士也會覺得我這人行為不對。

  正自懊悔著,不料吳女士居然相請會面,而且老早的迎了出來,先很殷勤地說話。自己肚子裡,本有一篇話底子,給剛才一鬧,已是根本推翻,於今百忙中要再提,又覺抖亂麻團,一刻兒找不著頭緒了。只好先點著頭,連連先答應了兩聲是。明明自己見異性容易紅臉的,這時卻極力鎮靜著,仿佛不曾見著異性一樣。他心裡是這樣划算,腳步也就不似以先忙亂,一步一步地步上臺階。然而脖子和兩腮上,已經感到有點微熱了。

  吳藹芳搶上前一步,側著身子給他推開了門,讓他進去。一引便引到一個小客廳裡,除了吳女士,這裡就是衛璧安了。他原先曾想到這一層的。將來成了朋友,總有一天,獨自和她在一處的,那末,我就可以探探她的口氣了。誰知今天一見面,就有這樣一個好機會,這倒不知怎樣好。吳藹芳見他那樣局促不安的樣子,心裡想道:「這個人是怎麼一回事?還是見了女子就害臊。」

  只得先說道:「前次接得金七爺的電話,說是密斯脫衛願意給我們會裡幫忙,我們是歡迎得了不得!所以我寫了一封信給會裡,正式介紹密斯脫衛加入,密斯脫衛今日先來了,真是熱心。」

  衛璧安始終就沒有料到吳藹芳有這樣一番談話。尤其是最後一句,說到人家未請,自己先來,不免有點冒昧,接上便笑了一笑。然後說道:「熱心是不敢說,不過從來就喜歡研究美術,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,怎麼可以放過?所以我聽了這美術會的消息,我就極力要加入。可是我對於美術,簡直是門外漢。」

  說到這裡,對人笑了一笑。在笑的時候,抽出袋裡手絹來,揩了一揩臉,接上又淡笑了一笑。吳藹芳低頭沉思了一下,笑道:「現在會裡幾位幹事都在這裡,我馬上就介紹密斯脫衛去見一見,好不好?」

  衛璧安道:「好極了,好極了,我是不善言詞的,還要請密斯吳婉轉地給我說一說。」

  吳藹芳笑道:「都是學界中人,誰也沒有什麼架子。我們這個會,不過是大家高興,借此消遣,都很可以隨便談話。」

  說時,她已經站起身來,向前引導。衛璧安也就站將起來,跟了她後面走。吳藹芳把他引到會議室來,這裡共有十個幹事,其中倒有六位是女子,這又讓衛璧安驚異了一下。吳藹芳知道他見了女賓,是有點不行,索性替他作個引導人,因就站在他並排,現在場的人,一個一個給他介紹。女會員中有一位安女士和吳藹芳很知己,她以為吳藹芳為人很孤高,生性就不大看得起異性,所以交際場中,儘管加入,卻沒有哪個是她的好朋友。

  她介紹一位男會員到會裡來辦事,已經覺得事出意外,現在她索性當著眾人殷殷勤勤地給衛璧安介紹,更是想不到的事。不過看衛璧安這一表人物,卻姣好如處女,甚合乎東方美男子的條件,也怪不得吳藹芳是這樣待他特別垂青。因站將起來,迎上前道:「密斯脫衛來加入我們這會裡,我們是二十四分歡迎的。不知道幾時開始辦公?我們這裡,正有一些英文信件,等著要辦呢。」

  說時,她那雪桃似的臉上,印出兩個酒窩,眉毛彎動著,滿臉都是媚人的笑容。衛璧安眼睛看了一看,臉上越是現出那忸怩不安的樣子,只是輕輕地答應著說:「不懂什麼,還求多多指教。」

  吳藹芳便道:「密斯脫衛,以後說話不要客氣,一客氣起來,大家都無故受了拘束了。」

  安女士聽了這話,心想著,對於一個生朋友,哪有執著這種教訓的語氣去和人說話的,不怕人家難為情嗎?但是回頭看看衛璧安,卻是安之若素,反連說著是是。安女士一想,這個人真是好性情,人家給他這般下不下去,他反要敷衍別人呢。安女士是這樣想,其他的人,也未嘗不是這樣想,所以衛璧安雖是初加入這個團體,倒並不是無人注意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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