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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回 暗訪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懷舞榭相見若為情(2)


  清秋道:「並不是我催你去玩,你哪兒也不去,老守在屋子裡,是會讓人家笑話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原來為此。我實在是找不著玩意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不是說帶我到華洋飯店去看化裝跳舞的嗎?」

  燕西道:「那要到星期六呢。」

  說時連忙站起來,看桌上大玻璃罩裡的旋輪日曆,今天可不是星期六!因笑道:「不是你提起,我倒把這個機會錯過了。別在家裡吃飯了,我們一塊兒到飯店裡吃去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就是這樣胡忙,你常對我說,跳舞要到十點鐘才會熱鬧,去得那早作什麼?」

  燕西道:「那我就先躺一會,回頭好有精神跳舞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好罷,回頭我要看你那靈活的交際手段了。」

  燕西很是高興,本想還多邀家中幾個人一塊兒去的,可是一到了下午,各人都預定玩的方針了,一個伴都邀不著。到了晚上九點多鐘,有一輛送人上戲院子的汽車,打戲院子開回來。燕西夫婦便坐到華洋飯店去,分付汽車夫,把聽戲的人接回家了,再上華洋飯店去接自己。清秋因為從小不懂跳舞,沒有和燕西到這地方來過,今晚是破題兒第一遭,少不得予以注意。

  進了飯店大門,早有一個穿黑呢制服的西崽,頭髮梳得光而且滑,象戴了烏緞的帽子一般,看著燕西來了,笑著早是彎腰一鞠躬。燕西穿的是西裝,順手在大衣袋裡一掏,就給了那西崽兩塊錢。左手一拐,是一個月亮門,垂著綠綢的帷幔。還沒有走過去,就有兩個西崽掀開帷幔。進去一看,只見一個長方形屋子,沿了壁子,掛著許多女子的衣服和帽子,五光十色,就恍如開了一家大衣陳列所一般。燕西低聲道:「你脫大衣罷。」

  清秋只把大襟向後一掀,早就過來兩個人,給她輕輕脫下,這真比家裡的聽差,還要恭順得多。由女儲衣室裡出來,燕西到男儲衣室脫了衣帽,二人便同上大跳舞廳。那跳舞廳裡電燈照耀,恍如白晝,腳底下的地板,猶如新凝結的冰凍,一跳一滑。廳的四周,圍擾著許多桌椅,都坐滿了人,半環著正面那一座音樂台。那音樂台的後方,有一座彩色屏風,完全是一隻孔雀尾子的樣子,七八個俄國人都坐在樂器邊等候。

  燕西和清秋揀了一副座位同坐下,西崽走過來,問了要什麼東西,一會子送了兩杯蔻蔻來。立刻那白色電燈一律關團,只剩下紫色的電燈,放著沉醉的亮光。音樂奏著緊張的調子,在音樂台左方,擁出一群男女來。這些人有的穿了戲臺上長靠,有的穿了滿清朝服,有的裝著宮女,有的裝著滿洲太太。最妙的是一男一女扮了大頭和尚戲柳翠,各人戴了個水桶似的假頭,頭上畫的眉毛眼睛,都帶一點清淡的笑容,一看見那樣,就會令人失笑。

  在座的人,一大半都站將起來跳舞,那兩個戴了假腦袋的,也是摟抱著跳舞,在人堆裡擠來擠去。那頭原是向下一套,放在肩膀上的,人若一擠,就會把那活動的腦袋,擠歪了過去,常常要拿手去扶正。跳舞場上的人,更是忍笑不住。

  清秋笑道:「有趣是有趣,大家這麼放浪形骸地鬧,未免不成體統。」

  燕西道:「胡說,跳舞廳裡跳舞,難道和你背禮記孝經不成?」

  清秋道:「譬方說罷,這裡面自然有許多小姐太太們,平常人家要在路上多看她一眼,她都要不高興,以為人家對她不尊重。這會子化裝化得奇形怪狀,在人堆裡胡鬧,儘管讓人家取笑,這就不說人家對她不尊重了。」

  燕西低著聲音道:「傻子,不要說了,讓人家聽見笑話。」

  清秋微笑了一笑,也就不作聲了。頭一段跳舞完了,音樂停止,滿座如狂地鼓了一陣掌,各人散開。

  距離燕西不遠的地方,恰好有一個熟人,這熟人不是別個,就是鶴蓀的女友曾美雲小姐,和曾美雲同座的,還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舞星李老五。燕西剛一回轉頭,那邊曾李二位,已笑盈盈站起來點了一個頭。燕西只好起身走過去,曾美雲笑道:「同座的那位是誰?是新少奶奶嗎?」

  燕西笑道:「小孩子不懂事。但是我可以給你二位介紹一下。」

  說著,對清秋點了點頭,清秋走過來一招呼,曾美雲看她如此年輕,便拉在一處坐。曾美雲笑道:「七爺好久不到這裡來了,今天大概是為了化裝跳舞來的,不知七爺化的是什麼裝?」

  燕西道:「今天我是看熱鬧來的,並不是來跳舞的。」

  曾美雲笑道:「為什麼呢?」

  說這話時,眼光向清秋一溜,好象清秋不讓他跳舞似的。燕西道:「既然是化裝跳舞,就要化裝跳舞才有趣,我是沒有預備的。」

  李老五道:「這很容易,我有幾個朋友預備不少的化裝東西。七爺要去,我可以介紹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李五小姐既要你去化裝,你就試試看。」

  燕西也很懂清秋的意思,就對李老五道:「也好。這個舞伴,我就要煩李五小姐了,肯賞臉嗎?」

  李老五眼睛望了清秋笑道:「再說罷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很願看看李五小姐的妙舞呀,為什麼不賞臉呢?」

  李老五點點頭,來不及說話,已引著燕西走了。到了那化裝室裡,李老五和他找一件黃布衫,一頂黃頭巾,一個土地公的假面具,還有一根木拐杖。李老五笑道:「七爺,你把這個套上,你一走出舞廳去,你們少奶奶,都要不認得呢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呢?不扮一個土地婆婆嗎?」

  李老五道:「呸!你胡說,你現在還討人的便宜?」

  燕西道:「現在為什麼不能討便宜呢?為的是結了婚嗎?這倒讓我後悔,早知道結了婚就不得女朋友歡喜的,我就不結婚了。」

  李老五笑道:「越說越沒有好的了,出去罷。」

  燕西真個把那套土地爺的服裝穿起來。李老五卻披了一件畫竹葉的白道袍,頭上戴著白披風,成一個觀音大士的化裝。外面舞廳裡音樂奏起來,她和燕西攜著手,就走到舞伴裡面去了。

  燕西在人堆裡混了一陣,取下假面具。當他取下面具時,身邊站的一個女子,化為一個魔女的裝束,戴了一個罩眼的半面具。她也取下來了。原先都是戴了面具,誰也不知道誰。現在把面具取下來,一看那女子,不是別人,卻是白秀珠。燕西一見,招呼她是不好,不招呼她也是不好,連忙轉身去,複進化裝室。把化裝的衣服脫了,清秋也是高興,跟到化裝室來。燕西笑道:「你跑來作什麼?一個人坐在那裡有些怕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憑你這一說,我成了一個小孩子了,我也來看看,這裡什麼玩意?」

  燕西脫下那化裝的衣服,連忙挽著清秋的手,一路出去。到了舞廳裡,恰好秀珠對面而來。她看見燕西攙了一個女子,知道是他的新夫人,一陣羞恨交加,人幾乎要暈了過去。這會子不理人家是不好,理人家更是不好,人急智生,就在這一刹那間,她伸手一摸鬢髮,把斜夾在鬢髮上的一朵珠花墮落在地板上。珠花一落地上,馬上彎著腰下去撿起來。她彎下去特別地快,抬起頭來,卻又非常之慢,因此一起一落,就把和燕西對面相逢的機會,耽誤過去。

  燕西也知其意,三腳兩步地就趕到了原坐的座位上來。清秋不知這裡面另含有緣故,便道:「你這是什麼回事?走得這樣快。這地板滑得很,把我弄摔倒了,那可是笑話。」

  燕西強笑道:「好久不跳舞,不大願意這個了。我看這事沒有多大趣味,你以為如何?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清秋微笑道:「我倒明白了。大概這裡女朋友很多,你不應酬不行,應酬了又怕我見怪,是也不是?這個沒有關係,你愛怎麼應酬,就怎麼應酬,我決不說一個不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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