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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參商局外偏向局中愁(2)


  燕西一高興,坐下來,就將組織詩社和冷家做街坊這一段話說出來。敏之道:「怪不得,今年上半年你那樣高興作詩,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但是你是因為有了冷小姐才組織詩社呢?還是組織詩社,然後就認識了冷小姐呢?」

  燕西道:「自然是先組織詩社。」

  道之笑道:「所以一個人肯讀書總有好處,書中自有顏如玉,決不是假話。你要不是這樣用功,哪裡會有這段婚事?」

  潤之道:「那倒不要緊,反正他的女朋友很多,得不著這個可以得著那個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們把我叫了來,還是批評我呢?還是幫我的忙呢?若是批評我,我可就去睡了。」

  道之道:「大家都為你沒睡,你倒要睡嗎?」

  燕西道:「實在也夜深了。就是剛才的話,由我明天去對她……密斯冷說,約定一個地點,在一處會面。」

  潤之笑道:「又一個她字,自己吞下去了。」

  道之道:「會面的地方,不要吃外國菜,要吃中國菜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是很奇怪的,你們沒有出洋的時候,衣服要穿西裝,吃飯要吃大菜。一回國之後,宗旨立刻變了,衣服還將就有時穿西裝,對於大菜,可就深惡痛絕。」

  道之道:「今天算你明白了。出洋的人,不但如此而已,第一,不象從前那樣崇拜外國人。第二,不愛說外國話。我在西洋吃了兩年大餐,在日本吃了兩年料理,我覺得還是中國的菜軟爛得好吃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好好,就吃中國菜,不要把問題又討論得遠了。我約定了時間,便來告訴你們,可是千萬得守秘密。」

  道之道:「保守秘密,那是不成問題的。但是要正式地和母親商量起來,這話可得告訴她。不然,母親還疑惑我們也作弊呢。」

  燕西聽了他們的話,是怎樣說,怎樣好。當夜他心裡落下一塊石頭,睡一夜安穩的覺。到了次日,他是起得很早,起身之後,就向冷家去了。在她家裡吃了午飯回來,一直就到潤之屋裡來。潤之昨晚鬧到天亮才睡,這個時候,方才起床,在梳粧檯邊站著梳短頭髮。她在鏡子裡看見是燕西走進來,便問道:「你這個時候,還沒有出去嗎?」

  燕西道:「怎麼沒有出去?我在外面回來的呢。我已經說好了,今天晚上六點鐘,我們在新安樓見面。我和她說了,怕她不肯來,我只說是兩個人去吃飯,等她到了飯館子裡,然後你們和她會面,她要躲也躲不了。」

  潤之道:「你做事,就是這樣冒失,這樣重大的事情,哪裡可以架空?」

  燕西道:「你不知道,她這個人非常地柔和,很顧全體面,到了見面的時候,你叫她怎麼樣,她就怎麼樣了。」

  潤之道:「那樣不好,太不鄭重了。」

  敏之在裡面屋子說道:「管他呢,我們只要見了面就是了。撒謊架空,那是老七的責任。你要怕得罪人的話,我們在席先聲明一句就是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不結了。我還有事,回頭見罷。」

  燕西走到自己屋裡,坐一會子,心裡只還有事,還是坐不住。但是仔細一想,除了晚上吃飯,又沒有什麼事。

  到了下午三點鐘,燕西實在忍耐不下去,便坐了汽車到冷家來。冷太太也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發動了,料到他們是有一番議論的。對於清秋的行動,是愈加解放。燕西來了,一直就向上房走,見著清秋便笑道:「我來了。自從得了你一句話,我就加了工,日夜地忙。」

  清秋正坐在屋子裡,靠了窗戶底下,打藍毛繩褂子,低了頭,露出一大截脖子。白脖子上,一圈圈兒黑頭發,微微鬈了一小層,向兩耳朵下一抄,漆黑整齊。又笑道:「美啊!」

  清秋回轉頭來,對燕西瞟了一眼,將嘴向屋子裡一努。燕西知道冷太太在屋子裡,便站在屋子外頭,沒有敢進去。清秋將手上的東西,向桌上一放便走出來。燕西道:「我們晚上到新安樓吃飯去,還是照以前的話,我有好些話和你說。」

  清秋道:「有什麼話,簡單的就在這裡說得了,何必還上館子?為了這事,你今天來兩趟,我倒有些疑心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何必不詳詳細細地談一談呢?這有什麼可疑的,伯母面前通過通不過?」

  清秋道:「她老人家是無所謂,你也不必去對她說。不過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看了燕西的臉微笑道:「你做事,是一點忍耐不住的。只要有一個問題等著去解決,就會亂七八糟忙將起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這人真難說話,我不趕緊地辦,你嫌我做事馬虎。我趕緊地辦,你又疑心我別有用意,這話怎麼樣子說呢?」

  清秋見他如此說,便答應了去。燕西在冷家談了兩三個鐘頭,已經是七點多種,然後和清秋一路坐了汽車,到新安樓。在汽車上,燕西笑著和清秋道:「我的五姐六姐,你都會過了,只是四姐你沒會過。我介紹你見一見四姐,好不好?」

  清秋道:「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我出來,必然有事,果然不出我之所料。你把我引得和你一家人都見了面,然後我進你家門,都是熟人,那也好,但是要不進你家門呢?」

  燕西在她肋下抽出她的手絹,將她的嘴堵上。笑道:「以後大家不許說敗興的話。」

  清秋劈手將手絹奪下,道:「真是你四姐在那裡,我可不去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那要什麼緊?女子見女子,還有什麼害臊的嗎?」

  清秋道:「這樣會面,並非平常會面可比,我去了,她是要帶了眼鏡瞧我的。自己明知道人家要瞧,倒成心送給人家去瞧,你瞧,那有多麼難為情!」

  燕西要說時,車子已到新安樓門口。這裡的小汽車夫還沒有下車,卻另有一個人走上前給這車子開門,他還對這裡車夫說道:「你們才來嗎?」

  燕西正要下車,清秋一手扯住他的衣裳角,輕輕說道:「別忙!究竟是什麼人在這兒?你要亂七八糟地來,我可不進去,我雇車子回去。」

  燕西道:「實在沒有別人,就是我三個姐姐。你不信,問這汽車夫。到了這裡不去,我可僵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只顧你僵了,就不怕別人僵了?」

  燕西含著笑下車,就伸手來攙她。清秋要不下來,又怕汽車夫他們看見要笑話。只得勉強下來。可是將手向後一縮,輕輕地道:「別攙我。」

  她下了車,燕西讓她在前面走,監督著她一同上了樓。夥計認得燕西,就笑道:「七爺剛來。三位小姐,都在這兒等著呢。」

  於是對樓上叫了一聲七號。

  走到那七號門口,夥計打著簾子。清秋忽然停住了腳,不向前走。燕西在後微微地一推道:「走啊!」

  清秋這才一正顏色,大步走將進去。在裡面三個女子,潤之、敏之是認得的。另外有一個女子,約摸二十五六歲。圓圓的面孔,修眉潤目,頭髮一抹向後。臉上似乎撲了一點粉,那一層多血的紅暈,卻由粉層裡透將出來。身上穿著一件平常的墨綠色袍子,鑲了幾道細墨絛,在繁華之中,表現出來素淨。清秋這就料到是燕西的四姐道之了。這未曾說話,道之早含笑迎了上來,笑道:「這是冷小姐嗎?很好很好!」

  走上前,便拉著她的手。清秋也不知道這很好兩個字,是表示歡迎呢?還是批評她人好?不過連說了兩句很好,那的確是一種歡喜,不由衝口而出的。這時,心裡自又得著一種極好的安慰。當時便笑道:「大概是四姐了,沒有到府上去拜訪,抱歉得很。」

  道之道:「我們一見如故,不要說客氣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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