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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情電逐蹤來爭笑甜蜜 小星含淚問故示寬宏(3)


  燕西回到家裡,已經差不多到三點鐘。金榮已經將棉被展開,他脫了衣服,倒頭便睡。一覺醒來,已是紅日滿窗,坐了起來,伸了一個懶腰,靠著床柱便按電鈴,恰好聽差屋裡人走空了。按了兩次鈴,還沒有見人來。便喊道:「金榮呢?怎麼老不見人?」

  說話時,門輕輕一推,燕西看時,卻是佩芳。她穿了青嗶嘰滾白辮的旗衫,臉色黃黃的,帶有三分病容。臉上固然摒除了脂粉,而且頭髮也不曾梳攏,兩鬢的短髮,都紛披到耳邊。她究竟是個大嫂,不須避嫌,就一直進房來,笑問道:「好睡呀!怎麼睡到這個時候?」

  燕西道:「是什麼時候?有十二點鐘嗎?」

  佩芳道:「怎麼沒有十二點鐘?你忘了你的窗戶到下午才會曬著太陽嗎?」

  燕西在枕頭底下掏出一隻小瑞士表來一看,卻是兩點多鐘了。笑道:「真好睡,整睡十二個鐘頭。」

  佩芳道:「又打了一宿牌嗎?怎麼鬧到這時候才醒?」

  燕西笑道:「可不是!打了一宿牌,倒贏了幾塊錢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我管你輸錢贏錢。我問你打牌,有沒有大哥在內?」

  燕西道:「沒有他,我們幾個人坐在一處閒談,回頭湊合著就打起牌來了。」

  佩芳道:「在哪裡打牌?」

  燕西道:「在劉寶善家裡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我知道的,那裡是你們一個小俱樂部,到那裡去了,沒有好事。那地方你常去嗎?」

  燕西道:「也不天天去,偶然一兩天去一兩回罷了。」

  佩芳道:「你大哥呢?」

  燕西道:「大概也是一兩天去一回。」

  佩芳道:「這樣說,你們哥兒們是常在一處玩的。怎麼他娶了一位新大嫂子,你一聲也不言語呢?」

  燕西作出很驚訝的樣子道:「誰說的?哪有這件事?」

  佩芳道:「你這孩子,也學得這樣壞。嫂子有什麼事對你不住?你也學著他們一樣,也來冤我?」

  說到一個冤字,嗓子就哽了,有話也說不出來,眼圈就起了一個紅暈兒。燕西一面穿衣服下床,一面說道:「我能夠起誓,我實在不知道這一件事情。別說不見得有這一件事,就是有這件事,我一張嘴是最快的,大哥焉肯先對我說。」

  佩芳道:「你就是不知道,大概總聽見說過的了?聽說這個女人有二十多歲,長得並不好看,倒是蘇州人,對嗎?」

  燕西正對了洗臉架子上那面大鏡子,在扣胸前紐扣,背對著佩芳,聽她樣樣猜一個反,不覺好笑。轉念一想,且慢,不能聽得樣樣相反,她不要故意如此,讓我說不對,她就好追問吧?因笑道:「我對於這個消息,根本上就不知道,我知道是蘇州人還是揚州人呢?你真要問這個事,你叫我去打聽打聽得了,你要問我,真是問道於盲了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你這孩子真調皮,討不出你一點口風。你既然擔任給我打聽,我就拜託你罷。你什麼時候給我的回信?」

  燕西道:「這可說不定,也許兩三個鐘頭以內,也許二三十天以內,事情是在人家嘴裡,人家什麼時候告訴我,我什麼時候告訴你,我怎樣可以預定呢?」

  佩芳道:「你不要說這樣的滑頭話,乾脆,不肯給我打聽就是了。不過我托你一件事,見了你大哥的時候,你給我傳個信,你說我要到醫院裡去養病,請他抽空送我一趟。醫藥費也不必他拿一個,我全有。他若是不回來,我就自己去找,找了不好的醫院,把病醫治壞了,可是人命關係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何必叫我撒這樣一個謊?叫大哥回來就是了。你能說能笑,能吃能喝,哪裡像有病呢?」

  佩芳笑道:「是罷,你是處女式的小爺們,知道什麼病不病?你給我對他一說就是了,至於他回來不回來,你可不必管。」

  燕西道:「叫他回來還不容易嗎?何必費這些事?他昨天下午,不是回來了一趟嗎?」

  佩芳道:「我有一個多禮拜沒有見他的面,昨天他哪裡回來了呢?」

  燕西道:「他昨天的確回來了。大概他只在前面混一混,沒有到後面去。」

  說著,笑了一笑,因道:「我給你一個好主意,你只要對聽差說一聲,只要大哥來了,就報告你一聲,你馬上出來,你還見不著嗎?」

  佩芳道:「我叫你辦這一點兒小事,你就這樣推三阻四的。以後你望嫂子替你做事,你還望得到嗎?」

  燕西笑了一笑道:「我這是兩姑之間難為婦了。痛痛快快幫嫂子的忙吧,又得罪了大哥。不管這些閒事吧,又得罪了大嫂。我究竟應該怎麼樣辦呢?」

  佩芳笑道:「你和你哥哥有手足之情,自然應當衛護著哥哥。但是要照公理講起來呢,誰有理就該幫誰,那應當幫為嫂的了。我也不是不肯讓你哥哥討人。只要討的人走出來看得過去,又還溫柔,他就彰明昭著一馬車拖了回來,我決不說半個不字。現在瞞了我,瞞了父母,索性連你們兄弟都瞞起來了,另在外面開一個門戶,這實在不成事體。不知道的,還要說我是怎麼厲害呢。我不恨他別的,我就恨他為什麼瞞著我們討了,還要給我們一個厲害的名聲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據大嫂這樣說,這個人竟是可以把她接回來的了?」

  佩芳一拍手道:「怎樣不可?你怕我想不通嗎?他在外面另成一個門戶,一個月該花多少錢?搬了回來,要省多少錢?花了省了,是誰的呢?」

  燕西笑著把大拇手指頭一伸,說道:「這樣大方,真是難得!」

  佩芳道:「我不是說一句不知上下的話,我們上一輩子,不就是兩個姨母嗎?母親對姨母是怎樣呢?他照著上人的規矩辦下來,我還能說什麼?不過我們老爺子討兩位姨母,可不像他這樣鬼鬼祟祟的呀!」

  燕西見她話說得這樣切實,也很有理由,笑道:「嫂子是真大方,既然如此,我給你和老大辦辦交涉看。」

  佩芳道:「你儘管去和他說,你看我辦得到辦不到?你在什麼時候對他說了,就請你什麼時候給我一個信。我對於這位新奶奶也是以先看為快呢。」

  燕西道:「只要見著了他,我就對他說,決沒有問題。」

  佩芳見他已表示可以幫忙,總算是表示好意了。因此,陪著他說了許多閒談,一直等到燕西洗過臉喝過茶,金榮送上點心來吃,佩芳才出門而去。

  燕西起來得晚,混一混就天晚了。吃過晚飯,一人轉覺無聊,坐汽車出去,汽車又讓人坐走了。想著還是找清秋談一談,比較上有趣一點。於是就雇了一輛人力車到冷家來。不料到了那裡,清秋又出去了。心想,白蓮花昨天約我,我不曾告訴她日子,我今天給她一個冷不防撞了去,看她究竟在家裡做些什麼?這也算是很有趣的事,何妨試試。因這樣一想,又坐了車,到白蓮花家來。打了幾下門,是白蓮花家一個老媽子來開門。她在黑影裡,也看不出燕西是怎樣一個人,開了門,便粗聲粗氣地問是找誰。燕西道:「我姓金,會你們李老闆來了。」

  白蓮花有個遠房哥哥,是戲班子裡一個打零碎的小角,也住在這裡。他喜歡提了鳥籠子上小茶館,亂七八糟的朋友很多。白蓮花的母親李奶奶很討厭他的朋友前來麻煩。因此,有朋友來會李老闆,總是回絕的時候多。因此,那老媽子很不客氣地說道:「她不在家,出去一天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還不回來嗎?」

  老媽子道:「今晚上就睡在外頭,不回來了。」

  燕西一想,這是什麼話?怎麼白蓮花會睡在外面?但是她是這般說的,也就不便追問所以然。因笑道:「她就一宿都不回來了嗎?」

  老媽子道:「你這人真麻煩,誰知道呢?」

  燕西出世以來,也未嘗碰過老媽子的釘子。現在受老媽子這樣搶白,十分不高興,不過自己為人,向來不大會發脾氣,況且白蓮花家裡,一回也沒有來過,怎麼可以對人家發氣?只得認作倒黴,自行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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