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金粉世家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叢生韻事 友朋何獨妒忽絕遊蹤(1)


  這晚人間天上,一宿情形,按下不表。卻說次日清晨,清秋便醒了。這房間的窗戶,偏向東南,一輪初出的紅日,擁上山頭,窗戶正照得通亮耀目。她就對牆上掛的大鏡,用小牙梳,把一頭蓬鬆的烏絲理了一理,一個人正對了鏡子出神。燕西在床上一翻身,睜眼看見清秋在理晨妝。便笑道:「你為什麼起來得這樣早?」

  清秋道:「我是非在自己的床子,就睡不著覺。」

  燕西道:「反正是今天進城,忙什麼?難道還會像昨天一樣不成?又關在城外。」

  清秋微笑道:「這倒是你一句實話,別反著說了。」

  清秋說話時,正彎著胳膊,繞到脖子後去理髮。燕西看見她這雪藕似的胳膊,便笑道:「清秋,我想起一首詩來了。念給你聽聽,好不好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很願意領教。」

  燕西一面起床,這裡一面念道:

  一彎藕臂玉無瑕,略暈微紅映淺紗,
  不耐並頭窗下看,昨宵新退守宮砂。

  清秋紅了臉,說道:「呸!這是哪裡的下流作品?輕薄之極!大概是你胡謅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這是抬舉我了。我的詩,是六月天學的,有些臭味。別人可以瞞過,你還什麼不知道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既然如此,你是哪裡找來的這樣一首詩?」

  燕西道:「我只記得是什麼雜誌上看到的,因為很是香豔,就把它記下來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據我舅舅說,你的詩有些進步了,這詩大概是你謅的。我非罰你不可。」

  燕西道:「要罰我嗎?怎樣的罰法呢?」

  清秋笑道:「不罰你別的什麼,依然罰你作一首詩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個處分不輕。別的什麼我都可以對付。作詩我實在不行。作了不好,罰上加罰,那怎麼辦呢?」

  清秋道:「到了那個時候再說。但是作得好,也許有些獎勵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命令難違,我就拼命地作一首罷。」

  他說這話之後,洗臉喝茶,鬧了半天,口裡總是不住地哼著詩。後來笑道:「有了,我念給你聽罷:昨宵好夢不荒唐,風月真堪老此鄉。……」

  清秋手上正拿著手絹,便將手絹對著燕西連拂了幾拂。口裡連說道:「嘿!嘿!不要往下念了。反正狗口裡長不出象牙來。下面你不念,我也知道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要我作是你,不要我作也是你。你又不出個題目,糊裡糊塗的,叫我何從說起?」

  清秋笑道:「這樣說,你倒是有理。本來要罰你,但是因為你這詩作得典則一點,的確有些進步,我就將功折罪,饒恕了你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念兩句詩,你就將功折罪,若是四句全念出來,豈不是大大地要賞一下嗎?」

  清秋笑道:「賞是要賞你,不過賞你二十六板就是了。」

  兩個人說笑著,茶房進來說:汽車已開回來了。於是燕西開發了旅館費,和清秋坐車進城。燕西在路上,對於汽車夫並沒有加以申斥,也沒有另說別的什麼話。

  進城之後,先送清秋回去,然後自己才回家。一進門,只見鳳舉板著面孔,從二門出來。燕西倒嚇了一跳,以為老大是發他的氣。鳳舉見了燕西,便問道:「我要坐車,你回來得正好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坐去罷,車子還沒有開進來呢。」

  他因鳳舉也沒有說什麼,自回上房。剛剛走不了幾步,鳳舉又追來道:「老七!老七!我有話吩咐你。」

  燕西聽說,便回身站住了。鳳舉道:「你到裡面不要說碰到我,也不要說我坐車子出去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有什麼不能公開的?何必瞞人?」

  鳳舉道:「我自然有我的緣故在內,你就不必多問了。」

  燕西一想道:一定又是這一趟出去,今晚上不回來的,不願人家跟蹤去追尋。自己也就默然不語。鳳舉去了,燕西走到上房混了一陣,然後才回自己屋子裡去,正向沙發上一躺,要補睡一個中覺。忽見鵬振推門而入,說道:「你昨晚上又到哪裡鬼混去了?找了你半天,也找不著人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去看電影去了,回來的時候,我找你也找不著哩。」

  鵬振笑道:「你有什麼不知道的?還不是那個老地方。你回來的時候打個電話,不就找著我了嗎?」

  燕西道:「我又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我找你做什麼呢?」

  鵬振道:「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嗎?中秋晚上,你當著大家的面,大吹大擂的,說要給人家捧場,怎麼現在就拋到腦後去了?人家癡漢等丫頭,可是天天在那裡指望著呢。」

  燕西道:「不就是白蓮花的事嗎?她登臺還有幾天呢。」

  鵬振道:「有幾天,總得先預備著呀。你是在高興頭上說了一句,能算不能算,自己也沒有準兒,那白蓮花可是當著一道聖旨,全盼望著呢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倒奇了,三哥比她本人還著急些。」

  鵬振道:「這不幹我的事,我管得著嗎?不過白蓮花為了這事,天天打電話到老劉那裡去麻煩,看那樣子是很著急,你總得先安慰她一句才對。不然,人家要急壞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既然如此,晚上我們在老劉家裡聚會得了。」

  鵬振道:「你說了可要去。不然,我先告訴了人家,你又不到,我倒對人家撒謊似的。」

  燕西道:「今天晚上,我哪裡也不去,一定到。」

  鵬振看那樣子不假,自走了。

  燕西掩上門剛要睡,門又一推。燕西道:「咳!人家正要睡覺,這門就不斷地有人開。」

  抬頭一看,卻是鶴蓀。燕西還沒有開口,鶴蓀先說道:「老七,昨晚上你打牌去了嗎?怎麼這時候要睡覺?」

  燕西道:「昨晚上我看電影去了。」

  鶴蓀道:「看電影看得一晚上都不回來嗎?」

  燕西道:「我這怎樣沒回來?我是十二點多鐘來的。」

  鶴蓀道:「你當面撒謊。我昨天晚上,就睡在這裡的,我睡到十點才醒。你不但昨晚沒回來,今天早上你也沒有回來吧?」

  燕西道:「二哥又和二嫂吵上了,所以又到外面來睡。二嫂不知道這一層緣故,倒要說我從中生是非了。」

  鶴蓀道:「哪個說吵了?上次吵著,一直鬧得父親知道,罵了我一頓,我只好遞降表,現在要吵也只好忍耐呀。昨天是你二嫂來了客,把我驅逐出境的。」

  燕西道:「來了誰?」

  鶴蓀道:「是家裡的客,不是外來的客。」

  燕西道:「哦!是了。聽說老大昨晚上回來,和大嫂又生氣,大概二嫂把大嫂拉過去了。」

  鶴蓀道:「倒不是二嫂拉,是大嫂自己去的,你還不知道呢?有個大問題,還沒有鬧開,若是一鬧開,這戲就有得唱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什麼大問題?我倒想不起來。」

  鶴蓀道:「難道你一點都沒聽見嗎?老大這一向子不回來,我從前以為他不過住在飯店裡,誰知道他倒大吹大擂,現在居然在外面賃房子住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也不算意外,外面大家早就傳說他和晚香贖身,贖身之後,家裡固然是不能來,老住在飯店裡又不是個辦法,你想他不賃房子,將應該怎樣辦?」

  鶴蓀道:「你倒說得好,就讓大嫂不說話,你想父親知道了,豈能輕易放過?玩是不要緊的,居然把人弄回來,而且還另住,這未免找麻煩。」

  燕西道:「他事已做了,只好大家瞞到底,難道叫把人退回去不成?」

  鶴蓀道:「退回去固然是不可能的,但是這事,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,要瞞到底萬萬不能夠。有一天,這事突然說破了,我看老大有些不得下臺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他比我們法子多,不要替他發愁,他有法子辦這事,他自然有膽量擔當下來,我們只要和他守秘密,不說出來就是了。」

  鶴蓀道:「這事關係極大,我們當然不能亂說,可是你一高興起來,就不顧利害,什麼也說得出來的,正是你自己小心一點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就為這事來告訴我的嗎?」

  鶴蓀道:「那倒不是,我昨天在這兒睡覺,丟下了一個日記本子在你這枕頭底下,你看見沒有?」

  說時,將枕頭一掀,只見一個日記本子,一個手巾包,又是一張軟套的相片,只在這一掀之間,就是一陣香氣。燕西拿起來看時,鶴蓀早已搶了過去,向身上一揣。燕西道:「這要搶什麼?我看見了也不會對那個說的。」

  鶴蓀道:「我並不是不讓你看,但是……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