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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粉墨登場難為賢伉儷 黃金論價欲組小家庭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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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還沒說完,他已起身離開席了。金太太對於鳳舉此舉,很不以為然,對著他的後影,卻搖了一搖頭。燕西怕為了此事,弄得大家不歡而散,連忙對劉守華道:「我們鬧幾拳罷。」 劉守華也知道他的用意,便隔著席和燕西五兒六兒地嚷了起來。這事當下雖然牽扯了過去,可是佩芳以為還有幾位生客在座,鳳舉閃開,簡直一點不顧全面子,心裡很是難過。 席散之後,大家都去看戲,玉芬在前面走,燕西卻跟在後面,扯了一扯玉芬的衣服。玉芬回頭一看,笑道:「又是什麼事?這樣鬼鬼祟祟的。」 燕西笑道:「有幾個朋友,介紹一個坤角來唱戲。三嫂能不能給她一個面子?特點她一出。」 玉芬道:「真把我當一個戲提調嗎?叫她唱就是了,何必問我?」 燕西笑道:「你說一句話自然是不要緊。若是沒說這話,也不通知你,憑空就讓花玉仙唱上一出,可就有些不合適。」 玉芬道:「什麼?這個人叫花玉仙嗎?」 燕西道:「是,不多久從南方來的。但是她北方還沒有露過,三嫂不至於認得她。」 玉芬道:「我是不認得她。可是名字,我耳朵裡很熟,而且還在什麼地方看過她的相片子。」 燕西道:「不能夠,決不能夠。」 玉芬笑著對燕西臉上一看,然後說道:「你為什麼就這樣地肯定說著?我倒有些好疑了。憑這樣一說,這裡面也許有什麼毛病!」 燕西道:「我就知道三嫂的話,不容易說不是?用心說話,你是要疑心,不用心說話,你也是要疑心。」 玉芬道:「你自己藏頭露尾,還說我疑心。」 燕西笑道:「是了,也許她的相片,登在什麼雜誌上,讓你瞧見了。」 玉芬道:「看見不看見,倒沒有什麼關係,我不過白問一聲,不干涉你們什麼混賬事。我問你,這孩子有什麼拿手戲?我倒要瞧瞧。」 燕西道:「唱得倒還不錯,你願意聽,就是《玉堂春》罷。不過要給個面子,戲碼得往後挪。」 玉芬道:「我給你全權,願意把她的戲碼兒放在哪兒,就放在哪兒,這還不成嗎?」 燕西笑道:「感謝感謝,我回頭請人告訴她,叫她多賣些氣力罷。」 說畢,笑嘻嘻地就走了。他不說這話,玉芬倒帶過去了。她一聽說,能叫花玉仙格外賣力,這想必是熟人,因此複又狐疑起來。故意坐著聽了一會兒戲,然後繞著道兒到後臺來。玉芬只微微推了一點兒門縫向裡張望,只見裡面那些坤伶除了花臉外,其餘的,都把胭脂擦得滿面通紅。還有三四個華服少年正在找著坤伶說笑。另外一群坤伶,又圍著鳳舉、鶴蓀說話。大爺長二爺短,鬧個不了。可是仔細看,不見鵬振。 玉芬心裡很奇怪,這種地方,何以他並不來?既然有男子在這兒,自己也不便進去,便轉身回來,依舊到前面聽戲去。直等到花玉仙快上場,鵬振才入座聽戲。玉芬遙遙地對他望了幾眼,鵬振卻只是微笑。鵬振因玉芬向這邊望得厲害,不敢叫好,也不敢鼓掌。花玉仙的《玉堂春》演完,已經到晚上一點鐘了。又演了兩出戲,戲就完了,所有男客都已散去。 玉芬一想,這就該上臺扮戲了。一看在場的人,除了自己家裡人,還有些親戚未散,這一下貿然上臺,和這些人歌舞相見,自然是出人意外。因此忽然之間,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,好好地又害臊起來。心裡一怯,把從前打賭那股勇氣完全減退了。就在這時,趁人還不大注意,悄悄地,就向自己房裡去。心想,悄悄進房,把房門一關,憑你怎樣叫,我總不開門,你也沒有我的法子了。一個人正在這裡默想著,忽然從電光暗處,伸出一隻手來,一把將玉芬的衣服拉住。玉芬出於不備,喲了一聲,回頭看時,卻是秀珠。玉芬拍著胸道:「你這小東西,真把我嚇著了。」 秀珠笑道:「我就留心你了,怕你要逃跑呢,果然被我的陰陽八卦算准了。你要跑是不成,得演戲給我看。要不然,我嚷起來,許多人來看著,你可沒有面子。」 玉芬笑道:「在你們面前,我是吹得過的,我跑什麼?我是要屋子裡去拿東西呢。」 秀珠道:「你拿什麼?可以說出來,叫人給你拿去。」 玉芬道:「我要開箱子呢。」 秀珠道:「別胡說!這個時候,都大半夜了,還開箱子拿什麼?」 一面說著,一面拖著了玉芬就走。玉芬要跑也跑不了。笑道:「你別拉拉扯扯,我去就是了。」 正說時,慧廠、梅麗引著一大群人,追了上來。秀珠笑道:「救兵快來罷,她要跑了。」 大家不容分說,便簇擁著玉芬到前面來。走到台後,鵬振先在那裡洗臉預備扮戲了。便笑道:「好漢,你別臨陣脫逃呀!」 玉芬笑道:「我脫什麼逃?這就讓你晾著了嗎?」 說畢,借著這股子勁,便問道:「東西預備好了沒有?」 鵬振道:「全預備好了,你先去梳頭罷。」 大家見玉芬要扮戲了,早是轟的一聲。玉芬笑道:「別起哄,客還沒有走盡,把客嚷回來了,我可是不上場的。」 大家唯恐玉芬不演戲,於是她怎麼說怎麼樣好,便靜悄悄走了開去。鵬振扮戲在先,衣服早穿好了,手上把一掛鬍子拿著,口裡銜著煙捲,在後臺踱來踱去。一會兒工夫繞到玉芬身後來幾回,玉芬梳頭之後,片子已經貼好,正對鏡子戴首飾呢。玉芬對鏡裡笑道:「你過去,我不要你在這兒。」 鵬振笑道:「王老闆,我是不大行,咱們先對一對詞罷。」 玉芬笑道:「過去罷,滾瓜熟的《武家坡》,都要對詞,還票個什麼戲?」 鵬振道:「我是為謹慎一點起見,你不對也好,回頭忘詞兒,碰詞兒,三條腿,一順邊……」 玉芬回轉頭來,連連搖手道:「得了得了,不用提了,你說的那一套行話,我全懂的。若是這一點兒不行,我也不上臺了。論起來,我這票友的資格,也許比你還老呢。」 鵬振道:「好!那就是。」 於是坐在上場門,靜靜等候。玉芬穿上了衣服,場面已經打上,鵬振因為看玉芬看出了神,外面胡琴,拉上了倒板,拖得挺長,玉芬跺腳道:「哎喲,快唱呀。」 鵬振聽說,連忙帶上口面,也不抓住門簾子了,就這樣糊裡糊塗地唱了一句:「一馬離了西涼界。」 鵬振定了一定神,這才走出台去。他們兄弟姊妹見著,倒也罷了。唯有這些男女僕人,都當著奇新聞,笑嘻嘻地看著。鵬振掀簾走出台來唱完了,又說了幾句白。玉芬在台裡只唱了一句倒板,聽戲的人早轟天轟地地一陣鼓掌,表示歡迎。簾子一掀,玉芬一個搶步出臺,電燈又一亮,一陣光彩奪人。金太太也是高興起來了。她坐在台口上,先看鵬振出臺,她已樂不可支。這時趕緊戴上老光眼鏡,便對身邊二姨太太笑道:「這小倆口兒,真是一對怪物。你瞧玉芬這孩子,穿起戲裝來更俊了。我想當年真有一個王寶釧,也不過這樣子漂亮吧?」 玉芬在臺上,眼睛一溜,早見台下人都眼眯眯地笑著,她就不敢向台下瞧。玉芬唱完了這一段,便跪在臺上,作采菜之狀,這又該薛平貴唱了。鵬振他是有心開玩笑,把轍改了。他唱的是:「這大嫂傳話太遲鈍,武家坡前站得我兩腿疼,下得坡來用目看定,見一個大嫂跪在地埃塵,前面好像他們的王三姐,後面好像我的妻王玉芬……」 他只唱到這裡,臺上台下的人,已經笑成了一片。原來燕西和梅麗,有時候叫玉芬也叫三姐。現在鵬振這一改轍,正是合巧,大家怎樣不笑?玉芬出臺,原已忍不住笑,這時鵬振一開玩笑,她極力地把牙齒咬著舌尖,不讓笑出來,好容易忍住了。那邊鵬振已道過了「大嫂前來見禮」。玉芬想著,趕忙站起來,一時心慌,把「有禮相還,軍爺莫非迷失路途?」 幾句話忘了。鵬振見她站著發愣,便悄悄地告訴了她,玉芬這才恍然,趕緊往下念,可是台下的人又轟然笑起來。後來鵬振說到「我若有心,還不失落你的書信囉」,照例是要拍王寶釧一下的。鵬振在這個時候,在玉芬肩上真拍了一下。玉芬嫌他開玩笑,她那一拂袖,也使勁一摔。偏是袖子上的水鑽,掛住了鬍子,這一下,把鬚子向下一扯,扯過了下嘴唇,露出鵬振的嘴來。鳳舉也在檯面前坐著,對他母親笑道:「真胡鬧,該打!」 這一下,笑聲又起來了。臺上兩個,一頓亂扯,才把衫袖和鬍子扯開,要唱什麼,都想不起來,對站著發愣。玉芬急著把話也說出來了,說道:「我不幹了,我不幹了。」 說著轉身就下場去。這一來,笑得大家前仰後合,金太太取下老光眼鏡子,笑著掏出手絹去擦眼淚,那臺上的鵬振,見玉芬向台後跑,舞著手上的馬鞭,就追了來,牽著她的衣服,笑道:「沒完沒完,不能走不能走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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