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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謹謝主人憐不為綠葉 難明女兒意終惜明珠(2)


  佩芳再一看窗子外,小憐背過臉去,依舊在樹蔭下徘徊,好像不很自在的樣子。佩芳一看,便存在心裡,且不說,依舊去繡花。過了許久,竟不見回來,因此放下針,偷偷地到小憐房門口一張,見她也在藤榻上,和衣而睡了。佩芳看了這事,越發心裡疑惑。到了下午四點鐘,小憐走了出來,笑道:「隨便打一個盹兒,不料就這樣睡著了。」

  佩芳道:「我還以為你身體不舒服呢,所以沒有叫你。若是這樣,還能指望你做什麼事?六小姐還保薦你呢,你只給我繡幾個葉子,就丟下了。」

  小憐道:「今天是有點頭昏,明天我就給大少奶奶趕起來。」

  佩芳繡了幾針,然後問道:「我去不多大一會兒,大爺就回來了嗎?」

  小憐被佩芳一問,心先虛了,臉上先是一陣驚慌,故意背轉身,去清理茶桌上的杯碟,說道:「不多大一會兒,大爺就回來了。」

  佩芳道:「他挺不是個東西,你不要理他。他有什麼事,你讓他叫蔣媽做去,你別替他做。」

  小憐依舊背著身體站立。佩芳道:「我雖然年輕,我向來不肯把人家的兒女不當人。你想,你跟我這多年,活也會做了,字也認識了,人也長清秀了,我待自己妹妹也不過如此吧?」

  小憐想道,這就奇了,好端端地為什麼談起這些話來?便笑道:「大奶奶這樣說,我怎敢當呢?」

  佩芳索性停了刺繡,坐在籐椅上,對小憐說道:「我並不是無緣無故和你提起這些話,我想你一歲大一歲了,你的婚姻問題,不能不想法解決。依著你大爺的糊塗心事,那是不消說,你自然是不願意,我也不能答應。但是老留你在我家,葷不葷,素不素的,那又算什麼呢?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憑著你這個模樣兒,和你的能耐,若是隨便配一個咱家裡做事的人,那他們還不是中了狀元一般,可是我看一看誰也配你不過。而且那些東西,究竟也不成器。要說到外面去找一個做生意買賣的吧?你倒可以終身有靠,可是又俗不過的。那種人,連穿衣吃飯的常識也沒有,怎樣和他在一處過日子?除此而外,要找個身家好些的,又怕人家除不了階級觀念。這除非像鼓兒詞上的話,哪裡找一個窮秀才,我們津貼他些錢,給他找個事,然後再把你許他。你想,這種事,打著燈籠在哪裡去找呢?所以我為你這個問題,想了許多辦法,竟是解決不過來。不知道你自己有什麼辦法沒有?若是有好辦法,我倒很願意聽你的。」

  小憐聽見佩芳談到她的婚姻問題,先是有些害臊,後來聽見佩芳所說種種困難卻又是知己之言。但是這些問題,在於自己,只要進一步,和柳春江定了約,就一些也不為難。可是這句話,怎樣好說出口呢?因此,佩芳雖然說了一大篇,她只靜靜地聽著,一句也沒答出來。佩芳道:「這是你終身大事,你為什麼不作聲?這也用不著害臊。你要我替你決定辦法,你總得對我說實話。」

  小憐只得說了一句:「全憑大少奶奶做主。」

  佩芳道:「我又不是你的父母,你的婚姻問題,我怎麼能做主?我就是你的父母,在這個時代,也是無法過問的。」

  小憐依然是不作聲,搭訕著隔了簾子看院子裡的天色。佩芳道:「現在我問你,你總是不說,將來人家替你出了主意,不合你的心,你可不要埋怨人。」

  小憐望著天道:「又沒誰提起這件事,大少奶奶倒好好地著忙起來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不是我著忙,這也不是忙的事。可是真要到了忙的時候,恐怕又來不及了。」

  她哪知道小憐心裡自有一番打算呢?只是絮絮叨叨地問著。小憐慢慢地掀簾子,慢慢地就走了出來,不聽佩芳那一套話。佩芳始終認為她是害臊,也就隨她去。

  小憐順著腳步走,只管肚裡尋思,卻沒有理會走到了哪兒。忽然有人喊道:「小憐哪裡去?」

  回頭看時,卻是燕西坐在窗子裡,打開兩扇紗窗,放出兩隻小蜜蜂兒來。小憐笑道:「打開窗戶,放兩隻蜂子出來,可不知道放了多少蒼蠅進去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要和你說話,我就忘了關窗戶了。你進來,我有兩句話和你說。」

  小憐道:「我有事,你有話就說罷,還要我進去做什麼?」

  燕西道:「你進來一下,也耽誤不了你多少工夫呀,你什麼事,這樣忙?」

  小憐道:「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還不是些廢話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好哇!我和你好好地說話,你倒罵起我來了。」

  說時,燕西關了窗戶,便繞著回廊過來,便斷住小憐的去路。小憐連忙將身子一閃,讓到一邊。燕西笑道:「這一向子,我們不很大見面,你就和我生疏了許多似的。瞧你這樣子,我們的交情,就這樣算了嗎?」

  小憐笑道:「這話可不當聽。你是少爺,我是丫頭,怎樣談得上交情兩字?」

  燕西道:「我和你向來沒有分過什麼主僕,今天你何以提起這句話?我有什麼事情得罪了你嗎?」

  小憐笑道:「這更談不上了。漫說七爺沒有什麼事得罪我,就是有什麼事得罪我,我還敢和七爺計較嗎?」

  燕西道:「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那我就很費解了。你想想,我和你的情形,從前是怎樣?現在是怎樣?從前是有些小事情,只要告訴你一聲,你馬上就替我辦到了。現在別說請你做事很不容易,就是找你說一句話,你也見了毒蛇似的,早早地走開,這是什麼原由呢?我自負是知道女孩子心事的,可是對於你就不知道得很啦。」

  小憐被他說得無理可駁,便道:「你現在很忙呀,兩三天也不回來一回。壓根兒就見不著你,怎樣給你做事呢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這話,說得有理。我現在煩你一點兒事,給我削一個梨吃,成不成?」

  小憐將右手一個小指頭伸給燕西看道:「你瞧這是給三少奶奶削梨削的,現在還不能做事呢,你還好意思叫我給你削梨嗎?」

  燕西道:「真是不湊巧,我要求你又不是時候了。果然,我現在不能說是知道女孩子的了。」

  正說時,潤之走來,和燕西拿書看。見他回廊上斷住小憐說話,小憐卻躲躲閃閃的,心裡早明白了。便道:「老七,你書架上的《百科叢書》,我要查一查,全嗎?」

  燕西笑道:「除非買來是不全的,若買來是全的就短不了。因為放在書架子上以後,我還沒有翻動過呢。」

  潤之笑道:「像你這樣的少年,真是廢物,虧你還說得出口呢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部書,原不是我要買的,是父親說,一個人至少要翻一翻《百科叢書》,才能有些常識,一定逼著我買。我起初以為不過像《辭源》字典一樣,翻翻倒也可以。不料搬回來,卻是那些個,不說看書,目錄也記不清。況且我的英文,又實在不行,看一頁,倒要翻上好幾回字典,那有什麼意思呢?」

  潤之道:「你不要說了,你除了看小說而外,什麼書也不愛看,何況是英文,何況又是《百科叢書》?」

  姊弟二人一面說著,一面走進屋來。潤之回頭由紗窗裡向外一看,見小憐已走了。便道:「你又攔住小憐,要她做什麼事?」

  燕西道:「誰要她做什麼事呢?我見她看著我來就是老遠地跑開,好像那種舊家庭的女子,見人就躲似的。我偏要攔住她,看她怎樣?」

  潤之道:「漫說是你,連大哥她都愛理不理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都是大嫂慣的這個樣子。」

  潤之道:「她怎樣是大嫂慣的?她並不是沒有上下,壞了規矩,她不過躲開你們這些少爺罷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從前為什麼不躲開,現在卻躲開呢?」

  潤之笑道:「她也有男朋友向她獻殷勤了,怎麼能把以前的事打比呢?這一顆明珠,不是金家人藏得住的了。」

  於是便將小憐兩次充小姐出門,和柳春江錯認了人的事,細說了一遍。燕西聽了,不知什麼緣故,心裡好好地難過了一陣。可是在姐姐當面依舊不表示出來。笑道:「這姓柳的,我也認識,他未必把小憐當一顆明珠吧?小憐居然想這樣高攀呢!」

  隨又指著書架上的書,口裡念道:「文學,礦物,衛生,名人小傳,法律——五姐!你要哪一種?我猜你是要關於美術一類的,對不對?」

  潤之道:「我們就永是愛美術的嗎?別的書就不愛看嗎?我是找一本天文學哩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那種書,看了還要費思想,真是叫人頭痛。」

  潤之道:「所以我說你就是廢物。」

  潤之一面說話,一面在書架上找書,她將書找到,拿著向肋下一夾,轉身便要走。燕西道:「五姐,我問你一句話,剛才你所說的話,全是真的嗎?」

  潤之道:「自然是真的,我無緣無故造這一段謠言騙你做什麼?」

  燕西道:「唉!像大嫂這樣,還鬧個春色滿園關不住,一枝紅杏出牆來,女子真是難說!那讓老大知道了,豈不有一場是非?」

  潤之笑道:「聽評書掉淚,替古人擔憂,你不是多此一舉?」

  燕西被潤之一駁,只好不說。潤之去後,躺在籐椅上看了幾頁小說,覺得也很無聊。心想,還是到落花胡同去罷,他便坐了汽車,回到他私人的別墅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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