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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獨具慧心詩媛疑醉語 別饒興趣閨秀有歐風(2)


  宋潤卿道:「我自己的詩稿子在這裡,他們的,我沒有抄。」

  清秋道:「舅舅的詩,我還看少了嗎?我是要看那些人作的是些什麼呢?」

  宋潤卿道:「他們的詩,不看也罷了。我這裡有燕西作的兩首詩,倒還可以。」

  說時,在袋裡摸了一陣,拿出一卷稿子,交給清秋。清秋道:「怎麼這字是舅舅的筆跡哩?」

  宋潤卿道:「這本來是……我抄的哩。」

  清秋將詩念了一遍,手上帶著手絹,撐著下頜,點了一點頭。見燕西的詩,頭頭是道,似乎還不在她舅舅以下哩。宋潤卿道:「你看怎麼樣,比你舅舅如何?」

  清秋笑道:「筆力都是一樣的,不過詞藻上比舅舅還漂亮些。」

  宋潤卿笑道:「你的眼力不錯,總算沒有說我不如人家呢。」

  說畢,笑著走了。

  清秋看那詩,覺得他意思未盡,很想和他一首。走回屋去,走到書案上正要動筆硯,猛然見筆架上斜放著一封信,上面寫著:請袖交冷清秋小姐玉展,那筆跡正是燕西的字。這一見,心裡不由得撲通一跳。心想,這一定是乳娘帶來的。她怎樣做這荒唐的事,把來放在桌上。這要是讓母親看見,一查問起來,怎樣回答?在她這般想時,手上早將那一封信順手拿了過來,放在袋裡。看一看,屋外並沒有人,便躺在床上,抽出信來看,她眼睛雖然看著信,耳朵可是聽著窗外有什麼響動沒有。她用手慢慢將信撕開,早是一陣香味,撲入鼻端。抽出來是一張水紅色的洋信紙,周圍密排小線點,那個字用藍墨水寫的,襯托得非常好看。那信是語體,後面抄出剛才的兩首詩,要請指教。

  清秋覺得人家太客氣,老是置之不理,未免不合人情,因此也寫了一張八行,對他的詩,誇讚了兩句。信寫好了,用個信封來套著,標明金燕西先生親啟。但是信雖寫好了,可沒有主意送去。隨便就把那信也塞在枕頭下。照說,要讓韓媽送了去,最是穩當,自己卻不好意思拿出來。若是親自送到郵政局裡,讓它寄了去。心想,舅舅是常到那邊去的,設若他不知道,隨便把信放在桌上,一不碰巧,讓舅舅看出筆跡來,也是不方便。籌思了半天,沒有什麼好計策,便叫韓媽道:「乳娘,你來。」

  韓媽卷著衫袖,濕了兩隻手,走進房來,笑著對清秋道:「我洗衣服呢,姑娘,你叫我什麼事?」

  清秋話說到口邊,頓了一頓,又吞回去了。還說:「我渴極了,你把那菊花沏壺水來喝。」

  韓媽道:「哎喲!你躺著一點兒事沒有,你就自己去沏罷。」

  說時,用圍裙揩著手,正要開櫥子去拿菊花。清秋道:「你別拿了,省得麻煩,媽那裡有茶,,我去喝口涼茶就成了。」

  韓媽道:「你瞧,叫人來,又不去,這是怎樣一回事?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不是怕麻煩嗎?省得你麻煩啦。」

  韓媽也猜不透她的心事,又出去了。

  那邊燕西寫了兩封信了,沒有看見什麼反響,也沒接著回信,不知道是什麼緣故。在上午等了一會兒,不見韓媽來,下午要把詩稿給父親看,就坐著汽車回家了。先是在自己那邊書房裡鬼混了一陣,後來就向上房去找父親,只進了月亮門,就見梅麗提著一個銅絲穿的千葉石榴花的花籃,從西院笑嘻嘻地走過來。燕西道:「嘿!哪裡來的這一個花籃?遠望著像個火球一般。」

  梅麗笑道:「今天是三嫂子的老伯母過生日,你不知道嗎?」

  燕西道:「你別胡說了,人家五六十歲的老人家,要你送這樣紅通通的東西給她?這要是一二十歲的人結婚,新房裡也許用著它。」

  梅麗道:「王伯母的禮,幹嗎要我送?我是把這花籃送給朝霞姐姐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是的,她家那個朝霞和你很說得來。她母親作生日,你送她一個花籃這算什麼意思?」

  梅麗道:「你不知道嗎?她家今天有堂會戲呢。咱們家裡有好些個人要去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裡面自然少不了一個你。」

  梅麗道:「戲倒罷了,聽說有幾套日本戲法兒,我非去看看不可。和朝霞好久沒有見面哩,今天見了,送她一個籃子讓她歡喜歡喜。七哥,你也去一個嗎?要不要打一個電話給秀珠姐姐?」

  燕西道:「你為什麼總忘不了她?」

  梅麗笑道:「你兩個人真惱了嗎?我瞧你惱到什麼時候為止?」

  燕西淡淡地笑道:「你瞧吧!」

  又問道:「爸爸在哪兒,你知道嗎?」

  梅麗道:「今天不知道有什麼事,一早就出去了,還沒有回來呢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那可好極了。」

  說時把手上一個紙包交給梅麗,說道:「爸爸回來了,你就把這個交給他,就說是我拿回來的。」

  梅麗道:「你大概剛回來,又要走嗎?」

  燕西道:「我不走,我還找六姐去呢。」

  梅麗道:「回頭上王宅去聽戲,咱們一塊兒嗎?」

  燕西道:「我不定什麼時候去,也許不去呢。」

  說著,逕自向潤之這邊院子裡來。這裡她姊妹倆,一個是美國留學生,一個是法國留學生,都是帶著西方習氣的人。所以她們的飲食起居,也是歐化的。她們屋外,是一帶綠漆欄杆的走廊,走廊內,一面掛著懸床,一面放著活動椅,是為她姊妹二人在此看書而設的。那粉牆上,原掛著幾個網球拍子,這時都不見。燕西一猜,一定是她大姐兒倆到後面大院子裡去打網球去了。這時,屋裡一定沒人,心想,偷她們一兩件愛好的東西,和她們開開玩笑。

  推門進去,果然裡面靜悄悄的。到潤之屋裡去,只見她桌上一個銀絲絡的小網盤子裡,有許多風景信片,拿起來一看,有古戲場,有自由神的雕刻像,有許多偉大的建築品。信紙上面,用紅色印的英文,注明是羅馬的風景,翻過那一面來看,卻是潤之未婚夫方游來的信。信有法文的,也有漢文的,那日期都注著禮拜六。這樣子,大概是每星期寄一封信回來呢。燕西是不認得法文的,把法文的信扔開,揀了一張漢文的看。那一張上寫著:

  露莎:
  今天參觀了羅馬大戲場,建築的偉大,我簡直無法形容。但是許多人把羅馬當做是世界建築的模範,還是不好。我以為人工與自然,各盡其妙,唯其是這樣,所以合乎藝術。祝你康健!
  游白

  這露莎兩個字,是潤之法文的名字。方遊又把它翻轉譯成漢文的。這樣直接寫著外國名文,他以為彼此是愛慕的表現呢。隨又看了一張是:

  露莎:
  今天我又到凱自爾路那家理髮店裡去了。當然的,你要疑心我不是去理髮或者刮臉,乃是去修指甲。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可嘉的消息,我以前所說那個含情脈脈的修指甲女子,她已被店主辭去了。今天這個新女工,我猜她是下等酒店裡的舞女,不敢惹她呢。寫出博你一笑。祝你放心!
  你誠實的朋友游

  燕西看了,羡慕他們這情書寫得甜蜜有趣,以為能學他一學,也是好的。他就索性一張一張拿起來看,是漢文的,一張也不漏下。正看得有趣,只聽見院子外一陣腳步響,似乎是潤之回來了。連忙將信扔下,迎了出來。只見潤之穿著白色的運動裝,一走一跳地上那石階,後面江蘇帶來的大小姐阿囡,拿著球網和球拍子,一路進來。燕西道:「六姐,你和誰打球,怎樣一個人回來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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