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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棗花簾底 清歌何處起楊柳樓前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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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西連忙從窗子裡望去,只見冷清秋穿了一件雨過天青色錦雲葛的長袍,下面配了淡青色的絲襪,淡青色的鞋子。她站在竹簾子外面,廊簷底下,那種新翠的樹蔭,映著一身淡青的軟料衣服,真是飄飄欲仙。燕西伏在窗子邊,竟看呆了。忽然身後有人拍了一下,說道:「燕西兄看什麼?」 燕西回頭一看,乃是宋潤卿。心裡未免有些心虛,連忙說道:「你這院子裡三株棗樹,實在好,清香撲鼻,濃翠愛人。我那邊院子裡可惜沒有。我看出了神,正在想做一首詩呢。」 說著,便將手上拿的《李義山集》隨便指出兩首詩,和宋潤卿討論一頓。正在這時,聽清秋笑語聲音由裡而外,走出去了。燕西隔著簾子,看見她穿了那身衣服,影子一閃,就過去了。他坐著那裡出神,宋潤卿指手劃腳地講詩,他只是含著微笑,連連地點頭。宋潤卿把詩的精微奧妙,談了半天,方才歇住。燕西伸了一個懶腰說道:「我談話都談忘了,還有人約著我這時相會呢。」 於是便趕忙回去,將那本詩往桌上一丟,自己便倒在躺椅上,兩隻手,十個指頭相交,按在頭頂心上,定著神慢慢去想。以為惟有這種清秀的衣服,才是淡雅若仙。我這才知道打扮得花花哨哨的女人,實在是俗不可耐。 正在這裡想時,電話來了。金榮道:「是八小姐來的,請七爺說話。」 燕西接了電話,那邊說:「七哥,你用功呀,怎樣好幾天不回來?」 這個小姐是燕西二姨母何姨太太生的,今年還只十五歲。因她長得標緻,而且又天真爛漫,一家人都愛她,叫她小妹妹。她的名字,也很有趣味的,叫做梅麗。所以叫這個名字的緣故,又因為從小把她做個洋娃娃打扮,就索性替她起個外國女孩子的名字了。現在她在一個教會女學校裡讀書。每天用汽車接送。國文雖然不很好,英文程度是可以的。尤其是音樂舞蹈,她最是愛好。學校裡有什麼遊藝會,無論如何,總有她在內。燕西在家裡時,常和她在一處玩,放風箏,打網球,鬥蟋蟀兒,無所不為。 這天梅麗回來得早些,想要燕西帶她去玩,所以打個電話給他。燕西便問:「有什麼事找我,要吃糖果嗎?我告訴你吧,我昨天在巴黎公司,用五塊錢買了一匣,送在姨媽那裡了。」 梅麗道:「糖我收到了。不是那個事,我要你回來,咱們一塊兒去玩哩。」 燕西道:「哪裡去玩?」 梅麗道:「你先回來,我們再商量。」 燕西在這裡,除了到冷家去,本來是坐不住的,依舊一天到晚在外面混。現在梅麗叫他回去,他想家裡去玩玩也好,便答應了。掛上電話,便坐了汽車,一直回家來。 燕西到了家,知道梅麗喜歡在二姨媽房子外那間小屋裡呆著的,便一直到那裡來。一進院子,便聽到二姨媽房裡,有兩人說話,一個正是他父親金銓的聲音,連忙縮住了腳,要退回去。只聽見他父親喊道:「那不是燕西?」 燕西聽見,只得答應了一個是,便從從容容地走了進去。金銓躺在沙發椅子上,咬著半截雪茄煙,籠著衫袖,對著燕西渾身上下看了一遍。說道:「只是你母親告訴我一聲,說是你和幾個朋友組織一個詩社,這是你撒謊的,還是真的?」 燕西道:「是真的。」 金銓道:「既然是真的,怎樣也沒有看見你做出一首詩來?不要是和一班無聊的東西組織什麼俱樂部吧?這一程子,我總不看見你,未必你天天就在詩社裡做詩?」 燕西的二姨媽二姨太太便道:「你這話,也是不講理。你前天晚上,才從西山回來,共總只有昨天一天,怎樣就是一程子了?」 燕西被他父親一問,正不知道要怎樣回答,二姨太太這一句話,替他解了圍,才醒悟過來。便道:「原不天天去做詩,不過幾個同社的人,常常在社裡談談話,下下棋。」 金銓道:「我說怎麼樣?還不是俱樂部的性質嗎?」 燕西道:「此外並沒有什麼玩藝。」 金銓道:「你同社是些什麼人?」 燕西便將親戚朋友會做詩的人,報了幾個,其餘隨便湊一頓。金銓摸著鬍子笑道:「若是真做詩,我自然不反對,你且把你們貴社裡的詩,拿給我看看。」 燕西一想,社都沒有,哪裡來的詩?但是父親要看,又不能不拿來。便道:「下次做了詩,我和社友商量,抄錄一份拿來罷。」 金銓道:「怎麼這還要通過大眾嗎?你們的社規,我也不要做破壞,你且把你做的詩,拿來我看看。」 燕西這是無法推辭了,便道:「好,明天拿回來,請父親改一改。」 金銓噴了一口煙,笑道:「我雖丟了多年,說起做詩,那是比你後班輩強得多哩。」 二姨太太道:「梅麗剛才巴巴的打電話找你呢,你見著她了嗎?」 燕西道:「我正找她呢。」 說著,借此緣故,便退出去了。原來金家雖是一個文明家庭,但是世代簪纓,又免不了那種世襲的舊家庭規矩,所以燕西對於他父親,也有幾分懼怕。現在父親要他的詩看,心裡倒是一個疙瘩,不知要怎樣才能夠敷衍過去。 正自低頭走著,只聽見一片叮叮噹當的鋼琴聲,抬頭一看,不知不覺,走到正屋外面來了。這個地方一列是三間大樓,樓上陳設完全西式。有時候,大宴來賓,就可以在此跳舞,也可以說是個小小的跳舞廳。燕西聽那琴聲,又象在樓上,又象在樓下。那拍子打得極亂,快一陣,慢一陣。心想,這種惡劣的琴聲,不是別人打的,一定是梅麗。尋著琴聲,輕輕地走上樓,心裡想著,她不能一個人在這裡,看看究竟是誰?走到樓上,偏是沒人,原來又在樓外那個月臺上。這地方,四周是楊柳和梧桐樹。這個時候,柳樹上半截,拖著長條,正披到平臺上來。只聽見有人說道:「別再站過去,掉下去了,仔細摔斷了腿。」 又一個人道:「你看我這樣子象不象呢?」 燕西聽那個後說話的正是梅麗,先說話的,卻是白小姐白秀珠。這白小姐是金家三少奶奶王玉芬的表姊妹,因為玉芬的介紹,所以她和燕西認識了。認識以後,兩人慢慢就發生戀愛。從前是隔不了一天便見面的,不過現在才疏遠了些。這時燕西隔著玻璃一望,只見秀珠穿了一套淡綠色的西服,剪髮梳成了月牙式,脖子和兩雙胳膊,全露在外面。背對著這面,正坐在鋼琴邊下。梅麗穿了一套白色的大袖舞衣,蓬著頭髮,兩隻手抓著柳條,把腳時時懸了起來,打秋千地一般擺動。 燕西看見哈哈地笑道:「別動,我去拿快鏡來,照一個像。這是愛情之神呢?還是美術之神呢?」 秀珠站起來回頭一看,拍著胸道:「哎喲?嚇了我一跳。你幾時來的?」 梅麗也跑了過來,執著燕西的手道:「七哥,你看我扮得象不象?」 燕西笑道:「像是象,但是神仙有穿黑皮鞋的嗎?」 梅麗一看,果然自己還穿的是一雙漆皮鞋,笑道:「我忘了換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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