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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月夜訪情儔重來永巷 綺宴招膩友雙款幽齋(2)


  正在這時,那團毛蓬蓬的影子,忽然往上一聳,咪咪地叫了一聲。金燕西這才明白過來,原來是一隻貓。自己拍了一拍胸口,又在褲子口袋裡抽出手絹來,揩一揩頭上的汗。趕快地便往前走,好容易走出胡同口,接上人家門樓下,又鑽出一條大獅子野狗。頭往上一伸,直竄了過去,把他又嚇了一跳。這時抬頭一看,面前豁然開朗,卻是一片敞地。因為剛才那胡同小,在那裡不啻坐井觀天。

  這時走出來,滿地雪白,一片月色。抬頭一看,一輪將圓的月亮,已在當頭。四圍的人家,在月色之中,靜悄悄的。惟有賣東西的小販,遠遠地吆喚著,還可以聽見。燕西對這種情形,真是見所未見。心想,這城市裡面,原來也有這樣冷靜的地方。踏著水樣的月色,繞過這一片敞地,找到一個崗警,才知正是落花胡同的西頭。記著門牌,只走過幾家人家,便是冷家了。

  燕西在人家門口,站了一會子,看那屋後的一片樹影,在朦朧月色之中,和自己所逆料的一點不錯。不覺自己一個人微笑起來,想道:我這計劃,准有一半成功了。走到門樓邊,忽然有塊石頭將自己的腳一絆,幾乎跌倒。低頭看時,原來是塊界石,上面寫著什麼字,卻也未曾留意。但是想道:白天那人站在這裡,和那個老媽子說話時,手上好象扶著一塊什麼東西,不就是一塊界石嗎?由此又想道:她那素衣布裙,淡雅宜人的樣子,決不是向來所見脂粉隊裡那班人可比。自己現在站的地方,正是人家白天在此站的地方。若是這月亮之下和她並肩一處,喁喁情話,那是何等有趣!想到這裡,簡直不知此身何在。

  呆了半天,直待有一輛人力車,叮叮噹當,一路響著腳鈴過來,才把他驚醒。車子過去了,他趁著胡同裡無人,仔細將屋旁那叢樹看了一遍,見那樹的枝丫,直伸過屋的東邊。東邊似乎是個院子,這大門邊的一堵土牆。大概就是這院子後面了。這一查勘,越發覺得合了他的計劃,高興極了,出胡同雇了一輛車,直馳回來。

  到了家裡,只見大門口一直到內室,走廊下,過堂下,電燈大亮,知道是來的女客未散。便慢慢走到裡面,隔著一扇大理石屏風,向裡張望。一看裡面時,是他母親和大嫂佩芳在那裡招待客人。正中陳設一張大餐桌,上面花瓶裡碟新紅淡翠,陳設得花團錦簇。分席而坐的都是熟人。尤其是兩個穿西裝的女子,四隻雪白的胳膊,自肋下便露出來,別有豐致。燕西想道:門房說是外國小姐,我以為是密斯露斯和密斯馬麗呢,原來是烏家姊妹兩個。正看得有趣,只聽見後面有腳步聲。回頭看時,卻是西餐的廚房下手廚子,捧著託盤,送菜上來。

  燕西連忙對他一招手,叫他停住;一面在身上抽出日記簿,撕了小半頁,用自來水筆,寫了幾行字,交給廚子道:「那席上第二個穿西裝的小姐,你認識嗎?」

  廚子道:「那是烏家二小姐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對了。你上菜的時候,設法將這個字條交給她看。」

  廚子道:「七爺,那可不是耍的,弄出……」

  燕西隨手在袋裡一摸,掏出一卷鈔票,拿了一張一元的,塞在廚子手裡。輕輕地笑著罵道:「去你的罷,你就不會想法子嗎?」

  廚子手端著託盤,蹲了一蹲,算請了一個安,笑著去了。燕西依舊在屏風邊張望,看那廚子上了菜之後,卻沒有到烏二小姐身邊去。心裡恨道:這個笨東西,真是無用。一會兒廚子出來,燕西一直走到廊上,問道:「你這就算交了差了嗎?」

  廚子笑道:「七爺,你別忙呀,反正給你辦到得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怎樣辦到?你說。」

  廚子回頭一望,並沒有人,然後輕輕地對燕西說了。笑著問道:「七爺,這麼辦,好嗎?」

  燕西也就笑著點了點頭。廚子又上兩道菜,便上咖啡。等咖啡送到烏二小姐席上時,廚子把手上那個糖塊罐子,伸到面前,那手腕幾乎和二小姐的眼睛一般平。二小姐見他送東西直抵到面前來,有些不高興。正要說不要糖時,眼光一閃,只見他手掌心朝裡,上面卻貼了一張字條。上面有幾個字是:「我在外面等你,必來!燕西。」

  烏二小姐眼皮往上一撩,臉上含著笑意,和廚子微微點了一個頭。廚子會意,自走了。烏二小姐一面喝咖啡,一面對燕西的母親金太太道:「伯母,聽到你家五小姐說,你家七爺在學彈七弦琴,現在學會了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咳!我家老七,不過是淘氣而已,哪裡會學什麼?他什麼東西也愛學,可是學不了三天,又煩膩了。」

  烏二小姐道:「這個古琴,還是在一個音樂會裡聽過的。記得那調子,叫什麼《沙洲飛雁》。」

  大少奶奶佩芳道:「是《平沙落雁》吧?」

  烏二小姐笑道:「對了。據他們彈琴的人說,怎樣怎樣的。」

  說著,一回頭對烏大小姐道:「姐姐,那回音樂會,你不也去了嗎?靜悄悄地坐了三四個鐘頭,我真正地悶得厲害。」

  烏大小姐道:「可不是,那天是南苑跑馬的日子,倒耽誤了沒去。」

  烏大小姐對面,坐的是劉四奶奶。她穿了一件杏黃印度緞白金細花的旗袍,是全座衣服中最漂亮的一人。她把胳膊撐在桌上,用三個指頭,捏著小茶匙,挑了半茶匙咖啡,送到嘴唇邊呷了一口,卻把無名指和小指翹了起來,露出無名指光燦燦的一個鑽石戒指。她肩膀一聳,身子一扭,笑了一笑,說道:「你兩位是喜歡買跑馬票的人,所以喜歡看跑馬。可是我和你性情不同,什麼運動會,我倒懶得去。」

  劉四奶奶鄰座的邱惜珍小姐,也是個時髦女子,滿頭的頭髮全燙著卷了起來。用一條淡青的小絲辮,沿額繞了一匝,在髻下扭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兒。上身穿一件絨緊身衫兒,外面罩了一件海棠紅色軟葛單衫,細條條兒的一個身子,單衫挖著雞心領圈,並沒有領子,雪白的脖子,整個兒露在外面。胸前倒繞了一串珠子,竟是不中不西的服裝。她聽到劉四奶奶那樣說,便道:「劉少奶奶像我一樣,喜歡看電影,所以她渾身的姿勢,不知不覺都成了電影明星的樣子了。」

  劉四奶奶順便伸出一隻手,撫摸著她的頭道:「你這個樣子,就是像黛維斯呢!」

  惜珍道:「你像誰呢?」

  說時,口裡含著一個指頭,偏著頭,斜著眼珠,望劉四奶奶的臉。劉四奶奶笑道:「瞧你這個樣子,還不是演電影嗎?」

  邱惜珍道:「我看你很像康絲鈿,你自己承認不承認?」

  劉四奶奶道:「那我怎樣配?」

  邱惜珍道:「明星不是人做的嗎?可惜我不在美國,我要在美國,一定要到好萊塢去試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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