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金粉世家 | 上頁 下頁 |
自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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嗟夫!人生宇宙間,豈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劇乎?吾有家人相與終日飲食團聚,至樂也。然而今日飲食團聚,明日而仍飲食團聚否?未可蔔也。吾有吾身,今日品蔥吟詩,微醺登榻,至逸也。然則今日如此,明日仍如此否?又未可知也。最親近者莫如家人,最能自主者莫如吾身,而吾家吾身,吾終莫能操其聚散生死之權。然而茫茫宇宙間,果何物尚能為吾有耶?吾自有知識以來,而讀書,而就職業,而娶妻,而立家庭,勞矣!而勞之結果,僅僅能顧今日,且僅僅能顧今日之目前。可痛已!何以言之?請以事為證。 吾聞某小說家,操筆為文,不及半頁之紙,伏案而卒,其死已速矣。又聞某逸老夫人作雀牌之戲,將成巨和,喜色溢於面,同座一中風出,為上家攔而和之,某夫人一忿而絕,其死又更速也。某小說家于其所寫最後一頁稿之先,安知其不終篇耶?某夫人于中風剛出,上家尚未攔和之一刹那,又安知其生命即畢於是耶?嗟夫!人生如此,豈非玄妙不可捉摸之一悲劇乎?此事吾早知之,吾乃不敢少想,少想則吾將片刻不得寧息,惟惴惴然懼死神之傍吾左右而已。何以忘之?作莊子達觀而已矣。此古人所謂不作無益之事,曷遣有涯之生者也。 吾之作《金粉世家》也,初嘗作此想,以為吾作小說,何如使人願看吾書?繼而更進一步思之,何如使人讀吾之小說而有益?至今思之,此又何必?讀者諸公,於其工作完畢,茶餘酒後,或甚感無聊,或偶然興至,略取一讀,藉消磨其片刻之時光。而吾書所言,或又不至於陷讀者于不義,是亦足矣。主義非吾所敢談也,文章亦非吾所敢談也,吾作小說,令人讀之而不否認其為小說,便已畢其使命矣。今有人責吾淺陋,吾即樂認為淺陋,今有人責吾無聊,吾即樂認為無聊。 蓋小說為通俗文字,把筆為此,即不免淺陋與無聊;華國文章,深山名著,此別有人在,非吾所敢知也。明夫此,《金粉世家》之有無其事?《金粉世家》之是何命意?都可不問矣。有人曰:此頗似取徑《紅樓夢》,可曰《新紅樓夢》。吾曰:唯唯。又有人曰:此頗似溶合近代無數朱門狀況,而為之縮寫一照。吾又曰:唯唯。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孰能必其一律?聽之而已,吾又何必辯哉? 此書凡八十萬言,吾每日書五六百言,起端以至於終篇,約可六年。吾初作是書時,大女慰兒,方呀呀學語,繼而能行矣,能無不能語矣,能上學矣,上學且二年矣,而吾書乃畢。此不但書中人應有其悲歡離合,吾作書畢,且不禁喟然曰:樹猶如此也。然而吾書作尾聲之時,吾幼女康兒方夭亡,悲未能自已,不覺隨筆插入文中,自以為足紀念吾兒也。乃不及二十日,而長女慰兒,亦隨其妹于地下。吾作尾聲之時,自覺悲痛,不料作序文之時,又更悲痛也。今慰兒亦夭亡十餘日矣,料此書出版,兒墓草深當尺許也。當吾日日寫《金粉世家》,慰兒至案前索果餌錢時,常竊視曰:「勿擾父,父方作《金粉世家》也。」 今吾作序,同此明窗,同此書案,掉首而顧,吾兒何在?嗟夫!人生事之不可捉摸,大抵如是也。憶吾十六七歲時,讀名人書,深慕徐霞客之為人,誓遊名山大川。至二十五六歲時,酷好詞章,便又欲讀書種菜,但得富如袁枚之築園小倉,或貧如陶潛之門種五柳。至三十歲以來,則飽受社會人士之教訓,但願一杖一盂,作一游方和尚而已。顧有時兒女情重,輒又忘之。今吾兒死,吾深感人生不過如是,富貴何為?名利何為?作和尚之念,又滋深也。此以吾思想而作小說,所以然,《金粉世家》之如此開篇,如此終場者矣。 夫此書亦覆瓿之物而已,然若干年月,或尚有存者,于其時讀者取而讀之,索吾于深林古廟間乎?索吾於名山大川間乎?仍索吾於明窗淨几間乎?甚至索吾於荒煙蔓草間乎?人生無常,吾何能知也?書猶如是,序文猶如是,人之將來,不可測矣。此一點感慨,擴而充之,《金粉世家》之起迄,易於下筆者也。語曰:「讀者書,不知其人可乎?」 小說雖小道,例不外此也。求讀者知吾,即求讀者之知《金粉世家》耳。此又吾為《金粉世家》序,只述吾之片段感想者矣。凡百君子,匡而進之,吾固樂於拜而受之。或言於小說以外,則不敢知也。書至此,烈日當空,槐蔭滿地,永巷中賣蒸糕者方吆喚而過,正吾兒昔日于書案前索果餌錢下學時也。同此午日,同此槐蔭,同此書案,同此賣蒸糕者吆喚聲,而為日無多,吾兒永不現其聲音笑貌矣。嗟夫!人生宇宙間,豈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劇乎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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