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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暗碎心房酒家逢鐵塊 獨開眼界松穀見猿橋(3)


  薛跳馬笑道:「剛才你稱呼他老兄,我就忍不住要笑。若是真論起弟兄來,恐怕要我們的祖父才配呢!他多大年紀,我也不知道。我們的父輩做小孩子的時候,看他就有四十多歲了。如今呢,他也不過四十多歲。我沒有見他之先,我以為他總還有四五十歲;不料見了他,他比我猜想的還要年輕許多,所以我原來也猜他不出。」

  韓廣達道:「原來他是這樣有本領的人,這川路上江湖上的人,有不怕他的麼?」

  薛跳馬低頭想了一想,然後又搖了一搖頭道:「實在沒有這樣大膽的人。記得胡家寨裡的人,作了一票生意。後來打聽了這家人家,在重慶開有一家藥店,常收買鐵先生的藥草。他們怕鐵先生見怪,遲早要問罪的,所以就把東西暗中退回去。」

  他說這一套話,本是無心的,韓廣達一聽,卻平空添了一樁心事。他想胡家寨的人既然怕鐵先生怕得這般田地,那末我哥哥現在關在那裡,若是能求他出面,說個三句兩句話,我想不難把我哥哥救了出來。一人默然了半晌,並沒有答應薛跳馬的話。薛跳馬以為他也讓鐵先生嚇怕了,說不出話來,也不追究。

  當晚二人在飯店裡,各自分屋而睡。到了次日,還是同路行走。韓廣達在路上說著閒話,就問薛跳馬:「這鐵先生是住在什麼山上?」

  薛跳馬道:「現住的所在我們只聽過人說,沒有去過。那裡在夔州境內,是一所無路可上的高山嶺。」

  韓廣達道:「這話是傳說過分,只要他不是一位騰雲駕霧的神仙,總要靠了兩隻腳走上去。有了腳走的地方,那便是路,如何說無路可上呢?」

  薛跳馬說:「這樣的人,能說他不是騰雲駕霧的神仙嗎?」

  韓廣達雖然聽他這樣說了,心裡究竟不能十分相信。好在這裡到江南去,夔州是必經之路,鐵先生果然是了不得的英雄,到了夔州,總會有人知道他的所在。心裡存下這個念頭,也不去和薛跳馬再商量,一路到了萬縣。投了一家客店,韓廣達以為這裡到夔州有水路可去,當天就到江口去看定了一隻下水客船,搭船東下。臨別之時,薛跳馬請他喝了一頓酒,又送了兩荷葉包路菜。不但沒有一點為難之處,而且非常客氣,這倒覺得以先防備是過慮了。

  由萬縣到夔州,江流水順,不二日就到了。韓廣達在城外找了一家客店住下,打算休息半天,再打聽鐵先生的所在。當店夥送了茶水來的時候,無意之間,問他一句:「此地可有一位鐵先生?」

  店夥望了韓廣達臉,呆了一會兒,問道:「客人為什麼打聽他,這是我們四川一位大俠客呵!」

  韓廣達道:「我也是聽了他的大名,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。」

  店夥搖著頭道:「這個說不定。不過據我們這裡傳說,他住在夔州下游三十里一座靠江的山上,那山叫做鐵角山。山上出猴子,一出來,便是整百個。靠江這邊是一方陡壁,山腳下有一條上水船的纖路。後山那一邊,雖也有上山的路,但是也很難走。有些地方,不能直了腰走,要用手爬上去。況且那山上的猴子,又萬分淘氣。若是一個單身客人,它把你捉到,要把你身上衣服鞋襪,脫一個乾淨。把衣服剝乾淨之後,他就扯你鬍鬚,扯你的頭髮。你縱然不死,也要丟了半條性命。所以他住的那地方,決計沒有第二個人敢去。他是不是在那山上,我們也不知道。」

  韓廣達道:「既然靠江這邊有一條纖路,就走那條路上去就是了。」

  店夥笑道:「客人你到四川來,難道是走旱路的嗎?這江上的纖路,是石壁上鑿開一條橫路,寬也不過三四尺,剛好容兩人扯纖。那路只是和江水一樣平,如何走得到山頂?人在那路上,若要抬頭看山頂,還要落下帽子來呢!」

  韓廣達聽了這話,心裡想著,若是鐵先生也由後山上去,後山總也有一條路。他能上去,我就也能上去。猴子多也不要緊,那並不傷人的動物,總可對付得過他。

  當時且不聲張,到了第二日,用過了茶飯,且照店夥所說之處,慢慢走去,探那上山的路徑。先還有路,走了十六七裡,便見深草裡面,一條若隱若顯的痕跡,是草倒下去變成的,不成路了。這路也有四五處人家,和他們打聽鐵先生回來沒有,他們都說確是住在這山上,有兩個月不見他下山了。韓廣達道:「前三天我還在萬縣遇到他呢,怎麼沒有下山?」

  那些人便微微一笑。韓廣達看他們這種情形,料得鐵先生上山下山,是不願人知道。現在且不管鐵先生回來不曾回來,我總要由這條路走上山去看看。就是鐵先生不在山上,我也要走到他住的地方,留下一點記號,讓他猛吃一驚。這樣想著,便覺得格外有意思。於是振作精神,順了這微微的草徑,走上山去。

  走過去兩三里路,山勢更見崎嶇,人在草皮上走著,只顧滑著要向後退。抬頭一看,只見半天雲裡,一叢綠樹,簇擁著一個大石崖,石崖上有一個八角小草亭子。看由這裡到那裡,不過隔了一個山頭。心想莫非那地方就是那鐵先生家裡?這也不見得怎樣難上去,何以外人那樣誇張呢?這可見得凡事耳聞不如面見了。於是手抓著山上的草樹,帶走帶爬的上山去。但是爬到山頭上一看,這才大失所望。原來這個低山頭,和那邊的高山頭,並不相連的。腳下的山,突然向下一閃,閃出一條深隱隱的山澗。由這裡到那邊山頭上,要走下這條山澗,渡過水去,然後才能往上走。

  腳底下的山澗,約莫有一二丈。由這裡向下看,猶如站在城上看城下;那邊的山勢,亦複如此。所以兩山之間,卻成了一條山巷。慢說由這裡不能走下山澗,就是走下山澗,在那邊又如何爬得上去?自己站在山頭,躊躇了一會兒,張目四望。在山上倒生長了不少老松樹,風刮著松針在空中擺動,轟轟作響。腳底下泉水,在石頭上衝激,也是作響轟轟。這山下兩種風水之聲相和,鬧成一片。但是遠遠近近,又不見一點人影。他雖然剛在山裡面出來,像這樣沉寂中反現熱鬧的情況,今日是初次相見。可知天地之間,人所不到的地方,偏有許多奇景。這風景不是人所常見的,也就格外顯得奇怪了。

  正沉思著,又聽到晞哩嘩啦之聲,由遠而近,並不像是風,也不像是水,不由得嚇了一跳。向那聲音來的地方看去,卻是大大小小一群猴子。那猴子有在樹枝上跳的,有在草裡鑽的,有在山頭上爬的,一齊向這裡跳過來。韓廣達看這猴子有一二百頭,聳跳靈巧,口裡邊唧唧啾啾作聲。心想只好讓它為是,於是將身子一縮,縮在一叢茅草裡面。只見那群猴子走到石崖上,轉向右面,卻向山崖下一個缺口地方而去。韓廣達雖覺得這猴子不可惹,但是這整百個猴子,也是生平第一次所見的事,不可不跟在後面,偵察一番。因此輕輕的走出草叢,蹲了身子,沿山崖而走。走到缺口邊,兩手抓著崖上的草,探頭一望,只見這地方一個斜坡,一直通到石壁半中腰,成了一塊小平坦地,猴子就群聚在那裡。那裡有兩棵松樹,一棵稍直,一棵歪倒在崖上。有一個猴子,走上那棵歪松,兩手兩腳,抱了一枝斜幹,將身子歪成一把弓似的。韓廣達心裡想,這真奇怪。一看接上又來了一個猴子,兩手兩腳,把那猴子抱住,頃刻之間,一個猴子抱一個猴子,連成一大串,懸在松幹上。估量著數目,約莫有四十多頭。那最下一個猴子,將身子一扭一扭,擺動起來。這一串一鏈,就如打秋千一般,在那山澗之中擺蕩起來。最後的猴子,是兩腳勾著別個,倒轉身子,伸手向前。三擺四擺,它將手只一撈,它卻把山澗那邊一棵楓樹撈住。於是這一串猴子,在兩邊山崖的樹上,橫空一攔,倒好像在兩山間架了一座天橋。

  韓廣達望得呆了,這真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的奇事。心想這頭先一個猴子,要有多大的力量,才能拴上許多同類。那些相環抱的猴子,上要抱人,下要人抱,也是了不得的本事,怪不得人家說是這山上的猴子厲害了。韓廣達正覺得奇異,可又不知道這些猴子架了這座天橋,是什麼用意。只在這個時候,這些沒有架橋的猴子,卻在這猴橋上,一個一個的爬了過去。頃刻之間,這一百來頭的猴子,都由這山渡過了那山。那邊抱住松樹的猴子,突然一放。這一串猴子,立刻像一串鏈子一般,在空中一擺,就擺到了那邊石壁下。然後一個一個,又次第放手。一群猴子,立刻解散,一齊向那邊山頂上飛跑的爬去了。韓廣達手抓住兩把草,半天釋放不得。心裡估量著,這位鐵先生,不是天神,不是地仙,猴子都不容易渡過的山,他倒在那裡住家,決定不是等閒之輩!怪不得薛跳馬說四川這地方,沒有人不怕他的了。既然是這樣,就越非見這人不可。有了他一句話,我哥哥一定可以逃出胡家寨的。今天天色已不早了,要想渡過這山是來不及的。就是渡了過去,如是見不著他,也是白費工夫。不如把他打聽得實在了,我再去找他也不遲。於是變了計劃,立刻轉回身來,仍舊下山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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