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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胡帝胡天山王重大典 難兄難弟魔窟慶餘生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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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廣達見他如此,卻也不必多說了,當晚上便早早的安歇。當夜窗外雞鳴,自己卻醒了,也就聽得屋前屋後,不斷有人的笑語聲。韓廣達一骨碌爬起,暗中摸索得了鐵片火石,打著了紙煤,亮了桌上的蠟燭。不道蠟燭一亮,門外就有人問道:「韓大哥起來了嗎?我們大哥吩咐來請的!」 韓廣達答應著,將房門打開。只見兩個壯漢,都是穿長衣服,束著綢板帶,頭上紮了紅包頭巾,板帶裡斜插著一把刀。韓廣達未曾說話,他兩人就向前彎身一拱。說一聲:「我們大哥請。」 韓廣達一看,這是什麼意思,難道說對我還不懷好意嗎?可是要躲閃,又讓人見了笑話。於是換好衣服,戴了帽。那兩人又勸他束上一根板帶,然後大家一路出門而去。走出大門,青白的天色上,罩著四周模糊的山影,中間閃閃爍爍,有幾顆亮星。閃爍的光中,吹來曉風,人臉上割得還有些刺痛。但是天氣雖這樣寒冷,莊前空地上人來人往,已非常的熱鬧。朦朧的曙色裡,看見他們都是紮了頭巾,束了板帶。稍微高一級的頭目,頭巾上都插上兩根野雞毛,卻也有一派威風。這些人紛紛翻過右手的山崗。山崗那邊,咚咚鏘鏘,正響著鑼鼓。韓廣達跟隨著眾人的後面,也過了那山崗。向下走去,正是一片平地。所有翻山崗來的人,一班一班,分了八方站立。一個方向,都有長竿,懸了幾面旗幟。那旗幟有四方的,有三角的,有長的。不過天還未亮,還分不出是些什麼顏色。這兩個引韓廣達過來的人,且不下那平原,只沿著那山崗,上了一塊平臺。這平臺是在一個崗子上鑿平的,正是半彎半曲。正面列著公案,擺下許多大小椅子三面環列。韓廣達站立的所在。有兩面大鼓,幾面大鑼,又有幾根長號。那兩個對他道:「韓大哥,你在這裡,只管看。無論遇到什麼事,你不要作聲。」 韓廣達也不知他們是鬧些什麼,都答應了。 平原上那些集合的人,紛紛攘攘,談笑不歇,發出一種嗡嗡的聲音,並不是像天曉時候。不多一會兒,咚咚的一陣鼓響,所有嗡嗡然的聲音,立刻停止。除了曉風吹著山上的樹聲,和那旗幟刮刮的拂著而外,這平原上站有一千人上下,聽不到一點響動。接上鑼聲三下,跟著大號向空中長鳴。那平臺後的山林裡,有一群人執旗、傘、兵器簇擁而出。胡老五打扮得和鮑天龍的裝束差不多,緩步走到平臺公案邊。就在這個時候,鑼鼓長號,一齊停止。撲通撲通,在人叢中放出十幾響大炮。胡老五在那公案正中間坐下,在那平原上的人,就整整齊齊的跪了下去。遠遠看去,那烏壓壓的一層人影,忽高忽低,卻也很有趣。看那些人,朝著胡老五這樣跪拜,他並不回禮,坐在那裡,右手拿了一大把佛香,點著火焰高張,向上直冒著青煙;左手拿了一束稻草紮的龍頭,坐著動也不動。據他們裡面人說,這些跪拜的人裡,難免不有大富大貴的。這種人的福氣,或者比會首的福氣還大。會首若是受不了他的跪,這就算對那柱佛香拜了天。至於那個龍頭,原是會首的一種裝飾,表示他是群龍之首,所以會首又稱龍頭。而且這龍有九五之尊的氣象,會首拿著它,同時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。不過由韓廣達局外人看來,胡老五這種裝束和這種打扮,倒好像城裡出會玩燈的小孩子,做那些人家門首屋簷下的小朝廷一般,肚子裡直忍住要笑出來。 經過了這一幕朝拜之禮,魚肚色的天,慢慢白將起來。這才看見那些旗幟,分著青黃紅黑四色。旗上下兩端用木杆橫著撐住,所以很平正的垂著。旗中一個大白圈,圈裡寫著一個鬥大的胡字。旗杆上邊有兩隻紅白燈籠,大概是預備晚上用的。這大旗之下,有兩把傘,一把是黃色的,一把是紅色的,高高的舉著。傘之外,列著兩行站班的衛士,一個個身上交叉著披了紅布,頭上紮著紅巾。各人手上,有拿著刀的,有拿著叉的,由平臺上分著兩面的山坡,一直的站了下去。那些人的衣裳,一律都是平常的。因此長長短短,新新舊舊,並不一致。不過站著的排列,卻很是齊整,不曾有一點喧嘩的聲浪。只聽得撲通通一片鼓響,把人越發鎮靜了。鼓畢,鮑天龍還是穿了一套前次見面的服裝,站在平臺口上,向下面喊道:「兄弟們有什麼事情通稟大哥的沒有?分了班回,上來說!」 鮑天龍喊畢,站在公案後去。馬上就看見有人上平臺,站在胡老五面前,直挺挺回著話。不過說話的聲音不高,韓廣達又距離有十幾丈路,卻聽不到他說什麼。那胡老五並不多說,只點了點頭,那人又下平臺去了。自此以後,陸續也上來有六七個人。胡老五也有給好顏色的,也有不給好顏色的,大家都是肅然而去。最後聽胡老五喝道:「帶他們上來!」 只見山坡下面,有三個年輕的壯漢,一路上台,站立公案面前。胡老五問道:「你們犯了我們的山規,知道嗎?」 那三人都用微細的聲音答應,好像說是知道。胡老五一回頭,對旁邊站的衛士道:「把他們做了!」 於是出來十幾個人,押解那三個人,往平臺左角而去。那地方正是懸崖陡壁,下臨萬丈深澗。韓廣達看到這裡,心裡不免一跳。心想他們這是什麼玩意?只見這一刹那間,其中的一人,就向崖下縱身一躍。他跳下之後,又跳下一個。還有一個不願跳的,在後押解著的人,就是刀叉亂下,一齊逼著到崖下去。韓廣達才知道是匪黨裡一種私刑。那樣深澗,下面又是亂石嵯峨,並不平正的。這不死于水,也當死于石。這個刑罰倒巧,把人殺了,看不到慘狀,也用不著收屍。這樣看來,胡老五的威風,並不算小,居然有操生殺之權。 那幾個人跳崖之後,押解的人上平臺回話,胡老五隻點了點頭。接上便有幾個人上前,各拿了一束香,放在胡老五面前一塊平石上。有旁邊站著護衛的人,拿了一把刀,給其中的一個人。那人接過刀去,對準了一束香,砍將下去,將香頭砍斷,於是放下刀,退到一邊肅立。第二個人拿起刀,照樣的辦下去。輪到第五人,卻是一個女子。韓廣達雖不能十分看清楚,仿佛看出那女子年紀不大,約莫有二十上下。心想這砍香的樣子,分明是立誓入會。何以這女子也要跑到這深山大穀中,來做一個強盜手下的嘍羅?倒要看她有什麼動靜。那些人砍香以後,胡老五就在那草紮的龍頭上,拔了一根草莖,送給他們。他們都插在包頭下鬢角邊,後來探得,這卻是算了龍身上一鱗一爪的意思。這一幕儀節完了,撲通通又是幾聲大炮。就有幾個人抬了一把大圓椅子上來,放在公案面前。椅子兩邊,又各縛了一根大木杠。木杠頭上,又縛著一根橫木。兩根木杠,正好成了四個十字。這種式樣,分明是山大王的儀轎。胡老五一點不躊躇,走下公案,便坐到椅子上。於是前後有十幾個人,將椅子抬起。列在公案兩邊的護從,各撐著旗傘,便直擁著要下山坡,向那平原中間人叢中去。一架大木椅上,坐了一個紮紅巾插野雞毛的人,這事情太有趣。韓廣達是個任性做事的人,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。 韓廣達這一笑不打緊,將站在他身邊的人,嚇得臉無人色。那椅子後面跟隨的人喝了一聲:「把他做了!」 韓廣達先還不知道是說著自己,正在呆望。忽然他後邊站的兩個頭目,就來挽住他的胳膊。韓廣達這才知道要把自己做了,趕緊向後一退,跳出二三尺路。那胡老五坐在椅子上,回過頭來搖了幾搖手。這些人看他的眼色行事,就不動手,他也坐了露天轎子下山而去。韓廣達嚇得形神不定,呆呆站立。還是鮑天龍看見,遠遠的抱著拳,走過來笑道:「沒有事,沒有事,他們弄錯了。以後這裡是操演,都是些不相干的本領,不必看了。」 韓廣達也覺得自己失儀,大概是不容站下去。就也還揖道:「兄弟來自山外,不懂規矩,還要眾位包涵。」 鮑天龍擺了一擺手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這是兄弟們錯了,以為老哥是山裡人。他們莽撞。還要你老哥海涵呢!」 說著就引韓廣達回到莊屋。 韓廣達這時不會想到有什麼意外,仍舊回到自己安歇的那間屋子裡去。不過有點小事不對,往日吃飯,都是由胡老五請到上進堂屋裡去,由幾個上等兄弟,一同共飯。今日卻不來相請,只將大提盒,把飯菜送到屋裡來吃。房門口有兩個小夥子靜坐在板凳上伺候。要茶要水,都由他們送來。韓廣達一想,這種樣子莫不是監視著我?靠你們這樣幾個小毛賊,我也不會放到眼睛裡去。你們要怎樣擺佈我,我就等著你們擺佈,且不理他,吃過午飯,索性倒在床上,補足昨晚沒有睡足的覺。那在房外伺候的人,卻也沒有什麼舉動。 一覺醒來,已是紅日西下。自己一時忘了今日上午的事了,想到屋子外面來,鬆動鬆動,遂緩緩的走了出來。一直走到大門外,忽然省悟:今天他們待我的形勢,卻有些不對,但是我走出門來,他們又何以不加攔阻,莫非是我錯疑心了?這時,一輪紅日,正銜住在山窪裡,那金黃色的陽光,斜射在這一片場圃上。那菜地裡幾個農人正引了山澗上流入小溝的水,用長勺子舀了,向萊裡潑。水點在陽光中,一陣一陣的,就如一匹白練,潑在菜葉上作響。韓廣達徘徊了許久。不知不覺之間,有一塊小石頭打了手背一下。這石頭不知從何而來,還落在腳邊,彎腰正要揀起來看,又有第二塊石頭落在腳邊。韓廣達再一抬頭,只見正面菜圃籬笆下站了一個婦人。那婦人背向這面立著,手也反背在後,卻拿了兩塊小鵝卵石在搓磨。韓廣達想起來了,看這婦人的衣服,好像今天早上和胡老五說話的那一個。她將兩塊石頭打我,似乎是給我一個知會,決不是無意的。我且慢慢的走上前去,看她有什麼意思?於是假裝看菜,大寬轉的繞到菜圃那一面,一看正是那婦人。她見韓廣達走到面前,眼皮一撩,向韓廣達望了一眼,便對那澆菜的一個老人道:「老人家,這山上天氣好冷。太陽一落山,就冷得很厲害了。今夜裡三更天,是冷不過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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