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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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先生道:「關於王五爺的為人,我到這裏來了一年多,聽到的比外面傳說的要詳細得多。他的老太爺,就是豫西的一個幫首,積下不少錢,看定了這嵩山腳下一片大松林裏,安下了腳跟。這些年來,清廷官場腐敗,地方軍隊,又都是廢料,他兄弟三人,在面子上只要不犯官規,又在縣府衙門裏花上幾個錢,官場也就不過問這樹林以內的事。由得他們關起門來做皇帝。老四、老六不甘寂寞,遠走山東,這七八年來,這裏就是王五爺一個人的天下了。這附近十幾個寨子的人,王五爺一聲招呼,就可以叫攏來,這還不說豫西的秘密結社,他全可以打招呼,不說十萬八萬吧,三五萬人真沒有問題。再說錢,他家兩代所積蓄的就不少,這七八年來,這一帶百十里路,除了敷衍少數錢糧,他要什麼東西,只挑它百姓家裏有的,誰也不敢駁回。 這樣,就可以談到他的太太了。他的太太,本是開封一個女學生,不巧到登封來探親,被他看見了。他硬請人做媒,要討了來。這位太太周小姐,卻不是個平常女子,她料著不答應,逃不出縣境,她慨然地答應了婚事。但是有一個附帶條件,要五爺當面求婚。二三十年後也許這事不新鮮了,在於今這古色古香的嵩山腳下,學西洋人那樣求婚的事,真是一件奇聞。我們王五爺是一位大馬闊刀,什麼不含糊的人,可是教他登門向女人求婚,他倒為了難。照辦吧,不知道說些什麼,不照辦吧,顯著他還不如一個女學生來得開通,後來硬著頭皮,找了幾位上了歲數的老前輩一路同去。這倒正中周小姐的意。她是毫不在乎,穿了裙子蹬著皮鞋,照平常女學生的樣子出來會見。五爺見了人家,只說得一聲久仰,沒的說了。還是去的老前輩代為說了。文縐縐地說一套王五哥久慕淑女,要學君子好逑,同結絲蘿。周小姐就爽直地說了,王天柱先生是個英雄,做事自不同凡俗。既然王先生看上了我,我自也樂得嫁這樣一個丈夫,況且在這個地方,不答應也不行。可是我也不是一個平常的女子,不是鼓兒詞上說的千金小姐,虜了去就可以服服帖帖做壓寨夫人的。 於今我當面要提出三個條件,第一,王五爺從今以後,不可做鼓兒詞上的那種惡霸。你既有錢又有勢,可以大大地在地方上做個好人,將來還可以為國家出力。至於怎樣做一個好人,將來我自有辦法。這一層五爺一口就答應了。第二呢,周小姐說她不能終年關在家裏,每年要五爺陪她出去遊歷一趟。當然,這一件事五爺也毫不為難。第三件呢,這事情可小,五爺倒不好答應。她說嫁過去了,要五爺跟她念書。每天念熟一課書,念不熟不許進房。聽了這話,連陪去的兩位老先生都忍不住笑了。可是周小姐一本正經,毫不難為情。 最後,五爺說,教我念書,怕不是好事。我這個心,野慣了的,怎麼收得回來呢?周小姐說,只要你答應,我自有辦法教會你念書識字。不然的話,你不能做新中國一個人才,我就不能答應這婚事。說著,她在裙子下面,抽出一把雪白解手刀,對準了自己脖子,然後說,五爺最厲害的手段是要人死,我就不怕死,死在你這英雄面前,我也很有面子。五爺倒沒有想到她這樣乾脆,也就一拍胸道,好,我都答應了。你做事這樣爽快,也很對我王老五的勁。周小姐說,我嫁過去了,你若不照辦呢?五爺也起了興子,他說,你這個人真叫我佩服,我們可以喝碗血酒。憑天起誓。 果然地,取了預備下招待嬌客的酒,就用那解手刀割了兩人中指,一同滴在酒杯裏,同幹了那杯酒。當天,周小姐在親戚家裏親自招待五爺,就算訂了婚。不到十天,這盤松堡大辦喜事,周小姐就歡歡喜喜地嫁過來了。真是一物降一物,五爺那樣目空一世的人,就服了這位太太,說什麼,辦什麼。周小姐嫁過來第一件事,就是辦學堂,除了小孩都進學堂不算,不認識字的莊稼人,還要進補習班,念夜書呢。周小姐第二件事,就是禁止婦女纏足,禁止男人吸鴉片煙,清廷叫了多年辦不通的事,這裏可辦得很順利。所以我們在開封住不下去,到這個山腳下來,倒住得很痛快。秦兄所說要找革命同志,這種人你豈可以放過?」 平生道:「這周玉堅小姐的為人,我也聽說過的,知道她能做五爺一半的主,但不知道他們是這樣結合的。」 劉先生笑道:「秦兄這個遠大的志趣,你說給五爺聽,他還會覺得自己有些高攀。你若說給五奶奶聽,她必是十分贊成。只要五奶奶肯加入革命,王五爺他沒有法子可以拒絕的。」 平生想了一想,因道:「據劉兄這樣說,這五奶奶是個維新人物了。可是看你們這幾個莊子裏的情形,依然是關起門來做皇帝。」 劉先生道:「這話誠然。但是你要曉得王五爺這個人除了愛那俠義結交四個字,有點不同凡人外,其餘完全是封建思想,甚至是帝王思想。在這兩年多的光景,他變到現在這般情形,已經是不容易。別的罷了,你教他躲在松林裏做個頭兒的滋味都沒有了,那他還幹什麼。而且由他父親手上就是這樣做起算他就要變的,由他自己的哥哥算起,一直到這遠在百內外的百姓為止,也不肯變。我和學堂裏這些先生都是受過新教育的人,對於幾個莊子裏的事本來也看不慣,可是想到他要錢有錢,要人有人,要辦學堂,就辦學堂,要禁大煙,就禁大煙,也靠了他關門做皇帝這點威風養成的。」 平生搖搖頭道:「雖然如此說,這種情況,究竟不可長此下去。」 劉先生道:「要改變這裏的情形,只有把新知識灌入老百姓的腦筋裏,慢慢地向正路上引導。我們幹的,也就是這一著棋。」 平生笑道:「若是這個樣子,我們革命青年,就沒有法子談革命了。」 劉先生對於平生這種意見,雖不能贊同,可是想到他是一個斬釘截鐵的革命黨,自有他的見解。他們繼續地又談了一些閒話,看看窗子外的天色,還沒有一些開朗的樣子,劉先生料著單身作客的人,一定是悶得慌,還想跟著把話說下去,那邊學堂裏卻接連地來了兩批人,請堂長快回去說話。劉先生便告辭去了。 平生一人躺在床上,眼看著窗外,細雨變成了白煙,被涼風吹著,一團團地卷著在空中飛舞,那正是表現了這陰雨天還沒有止境,望了天色,好生煩惱。自己頭腦昏沉沉地,雖不見得病體加重,料著一時也不會有什麼起色。劉先生帶了笑音,老遠地叫著:「秦兄,恭喜恭喜!這回可大喜了。」 說著,他不但滿臉是笑容,走路都帶著跳躍的姿勢,門外就作了揖,走進來,一直將揖做到床面前。平生看到,倒為之愕然,因問道:「有什麼事,教你這樣高興?」 劉先生笑道:「說起來,你會不相信,革命黨在武昌起義了,總督瑞澂逃跑,革命軍已占了武漢三鎮。」 平生突然地站了起來,睜了眼睛,望著道:「我兄是哪裏得來的新聞?」 劉先生道:「我們這莊子裏,有人從漢口回來,親眼看見的事。武漢是八月十九日起的事,他是二十一日離開漢口,起早跑到孝感,才擠上了火車。一路之上都是人心惶惶的,就是縣城裏也有了這個消息了。只是這兩天天氣太壞,沒有人到城裏去,所以把這消息耽誤了。你不信,他還抄有一張革命軍都督黎元洪的安民佈告在這裏呢。」 說著,在身上抽出一張稿紙,交給平生。平生坐在床上,兩手捧了看著,接著就一拍床跳了起來,兩隻腳伸到床下,也不問是否踏著了鞋子沒有,兩手高高地舉起,大聲叫道:「不想也有今日。好了,好了!黃帝子孫有希望了!」 說著,踢了兩腳在屋子裏亂跳。劉先生笑道:「秦先生,你是喜歡得太高興了。你可別忘了你的貴恙。」 平生笑道:「我的病好了,沒有病了。就煩劉先生轉告四爺、六爺,我要告辭了。」 這樣說著,才提起卷在床梁上的長夾衫向身上加著。劉先生指了窗戶外的雨煙子道:「這樣的天氣,秦先生打算到哪裏去?就是不怕上面雨淋,地下泥漿路滑,也不好走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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