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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▼第二十二回 峭壁洞居烹茶作夜話 平原馬到贈劍祝雄圖

  由東峰向西直走,再轉而向南,到了一個坡子上,遙遙地有一所道觀立在峰頭上。再轉而向西,繞過那重道觀,便是一個不生片草的石峰。這石峰是由一幢石壁上突立出來的一個峰頭。在峰頭下面卻是無窮深的山谷。在這月光之下,不但看不到底,而且呼呼有聲的。深山谷裏面,倒卷出一陣風來,把人衣襟掀起倒推了向後。石峰右手,是一座矗立雲霄的山峰。那山峰後壁,由上直達到下,全是刀削過的一樣,光滑無痕。老師父站在這小小的石峰上,就向那石壁一指,笑道:「那就是我的家,你也要去看看嗎?」

  平生道:「什麼?老師父住在那裏嗎?這個地方,總算是只有來路,卻無去處,非向回走,便是落下其深如海的大穀裏去。」

  可是老師父將右手向石壁下一指,笑道:「到我洞裏喝杯茶吧。」

  平生向右看去,那石壁上不接天,下不接地,光光地直立著,那要怎樣地過去,這個疑問,還沒有說出,老師父向他招招手道:「你隨我來。」

  他也不管平生能來不能來,自己在前面走著。平生雖然知道這是極險的路,可是有了老師父在前面引路,料著總有路可行。於是也不說什麼,跟了他後面走。由這小石峰過去,和那石壁就中斷了。這裏有一座小小石牌坊,罩著一道梁,石牌坊是什麼字,月下看不清楚。由石樑向下看,只聽到腳下的風呼呼而過,黑沉沉地看不到什麼。過了這石樑,就到石壁下。卻不知古人是用了什麼法子,在這石壁上,橫釘下去幾根鐵梁。從鐵梁上彎過來,便是朝天豎立的短鐵柱,每根鐵柱相距,約莫有一丈遠,用鐵鍊子連系著,這算是欄杆了。在鐵梁上,搭了寬不到一尺的木板,做了棧道。沿了石壁,也橫牽了一根鐵鍊,人在這木板上走著,閃閃地動。那板子下面,就是不可用尺去丈量的山谷,假使要落下去了,便是個金剛也只有粉碎的成分了。

  平生站在石樑上向前看去,正這樣估計著呢,可是那個老道卻態度坦然,將手微微地搭住石壁上掛的鐵鍊,大開了步子向前走去。只聽到他踏著那木板咯咯作響,也可以知道這板子架搭的是怎樣的不堅牢。所幸這板子架的棧道,究竟只有七八丈長,老道三步兩步地就飛奔過去了。平生等他把棧板走完,方才緊緊地抓住鐵鍊走,走時站定了一隻腳,方才移動另一隻腳,無奈那木板子太架空了,人走到這上面,總覺得是在騰雲一樣,腳下像踏在彈簧椅子上,有時站立不牢,胸下沉住一口氣,慢慢地經過那棧板,直等腳踏到了石頭,周身各毛孔閉住了的冷汗,齊齊地向外一湧,裏面的小衣,便已濕透。回頭看看那棧板,只有那樣寬,橫在那峭壁之上,平生實在不明白,自己是怎樣走過來的。這橫空棧的盡處是石壁,突出來一塊,倒有一個洞門,人直了腰子可以進去的。

  在那洞門裏面,已有一個人,舉了一盞白紙燈迎將出來,笑道:「在這黑夜裏,讓秦少爺辛苦了,我們這待客的地方,實在不高明。」

  平生從燈光下看去,認得那人,正是在蒼龍嶺前會到的那個老道。他也住在這裏,可見他們經過這長空棧,簡直不算回事。平生拱手道:「呵,道長也在這裏。幸而我是個糊塗蟲糊裏糊塗的,在月亮下跟了老師父走。若是膽子小一點兒的,不用說由這懸空棧道走過來,只在那邊石頭峰頂上一看,也嚇死了。」

  老師父聽說,就伸手抓住他一隻袖子,笑道:「你還害怕嗎?跟著我走吧。」

  平生跟著他向洞裏走,見正面有一座石案,上面供了三清的塑像,雖然這華山上是不產生果品的,可是這神案上一列擺了五個瓷碟子,裏面全都堆列著鮮果。兩盞風燈點著,亮燦燦的。照見一隻玉石爐子,燃著沉檀,一隻大瓷瓶,插了鮮花。平生便笑道:「呵!在這種懸崖峭壁上的洞子,還是這麼齊全。」

  老道笑道:「我們進出慣了,住在這峭壁上,也就和住在平地差不多,要什麼東西也可以拿進洞來的。我來引道,請到下面洞裏去坐坐吧。」

  他說時,已是把那紙燈籠舉著,向洞角落裏去。老師父依然拖住平生的袖子,隨了那燈籠向下走去。由一條極窄小的石縫,轉了向下走,轉出了縫口,又是一個石洞。這洞和上面的洞不同,對面對的陳設兩張小木炕,還有一張矮茶几,人若是相對地坐在木炕上,正好就了矮茶几的東西,或吃或喝。老道先到洞中間,將燈籠柄向石壁縫裏插下去,他立刻摸索著,走出了正面的洞門。

  在那洞門外,石壁上又突出一方平臺,在平臺外面,用石頭圍了一道欄杆。在欄杆裏頭,放著鍋灶。隔了洞門,還可以看到那裏爐火熊熊的。平生道:「老師父,那平臺外面就是那萬丈深谷嗎?」

  老師父笑著點了兩點頭,笑道:「這洞子是峭壁中間的,你想石洞以外,還有什麼嗎?」

  平生將舌頭一伸道:「這個地方,我們山下人只把眼睛瞧瞧,也就魂飛天外。若是時時刻刻在這裏燒火做飯,那更是不敢。」

  老師父笑道:「我在山上住了三四十年,若是看到後就魂飛天外,那我的魂早成了一陣清風,吹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。」

  接著哈哈一陣大笑,接著這陣笑聲,就是呼呼的一陣大風由洞門口直卷過去。在這風聲裏面,還夾雜著唧唧的鳥叫聲。平生倒不由得愕然了,向洞外望著。老師父笑道:「這在我們洞口外乃是一種常事,莫名其妙地會刮上一陣風,莫名其妙地又會飛上一陣雨,那唧唧的叫聲,是這石壁上的燕子。別處的燕子是秋去春來,有時候,這石壁上的燕子卻是子子孫孫永遠在這石壁上繁殖。」

  平生道:「這大概因為這石壁上沒有別的鳥雀和它們作對,所以養成它們這種割據的形勢。這就可以說到現在的清朝了。」

  老師父笑道:「這又提到清朝了,你簡直念念不忘他們。」

  平生道:「因為這事情太相似了。請想,他們入了關,佔據了中國,相傳下來二百多年,就沒有打算回去。這就像這些燕子一樣,藐視著這石壁上沒有大鳥,天氣暖和就在天空裏飛翔,天氣不好,藏到山洞子裏去,太太平平地睡覺,沒有一點兒憂慮。」

  老師傅笑道:「你若是看著清朝是這樣無用,你們要談革命,那就更容易了。」

  平生本是坐在木炕上的,忽然站了起來道:「老師父,你總要答應晚輩的要求,千萬不能因為晚輩說過這話,就不幫我。」

  老師父摸摸鬍子笑道:「我是不失信的,這個你放心。像你們住在城市裏,生長在富貴人家的子弟,哪容易得到這峭壁上山洞裏來安歇。既然到了,要好好地靜坐,領略這山上的夜景,不必再說山下的話,打斷了清興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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