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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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生笑著點了兩點頭,也沒有再說什麼。這一晚他是很甜蜜地上床就睡。到了次日早上,也就帶了小三兒出門,四處探聽消息。四處議論紛紛,都說那位欽差大人憑空而來,卻又憑空而去,這實在是一件怪事。這一下子,開封城裏,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。可是絕沒有人說欽差是假的。平生聽到這些話,心裏非常好笑,高高興興地回家去,買好了東西,將小食盒子提著,就趁著太陽沒有下山的時候,騎著馬,背了劍,緩緩出城而去。 這已到了初夏天氣,當太陽緩緩地西斜以後,野外的田莊樹木,全都有一種陰森森的風味。平生騎馬跑到了城外,順了大道向前奔去。跑到古吹台當日試馬的那個地方,便見一個人在平臺上來往地逡巡著。那人遠遠望到有馬來了,便抬起兩隻手同起同來地招著。平生心裏明白,將馬騎到古吹台邊,跳下馬來,把韁繩拴在木牌坊的柱子上。還不曾拔步向臺階上走呢,由路旁閃出一個人,兩三步搶跑向前,也伸手來扯住了韁繩,向平生看著微笑。平生道:「你倒早來了。」 他道:「若不早來,關在城裏頭。可就跑不動了。」 他說著話,代牽了平生的這一匹小白馬,就向旁邊小樹林子裏走去。那時,這一帶風景,未曾整理開闢,古吹台過去,有三五家矮小破舊的人家,半掩藏在松樹林子裏。那些住戶,都是極窮的角兒,也無非種菜趕牲口,做些苦事。由開封城裏到古吹台來遊玩的人,從來也不正眼向他們這裏看上一眼。所以這裏有什麼秘密,也不會有人知道的,天色已經更晚了,太陽沉下地平線去,只有一帶紅色的雲彩,在西邊天腳下。這些藏在樹林子裏的人家,由屋脊上冒出兩道青煙來,在空夭矯亂舞。平生笑道:「師弟,這裏還預備燒飯嗎?」 他所叫的師弟,就是這個牽馬的人。他姓黃,因為頭髮很少,只有小指頭那麼粗一根辮子,人家都叫他黃小辮子。他就住在這裏,種菜為業。只因他上有老母,人眼又熟,馬老師怕他受連累,自己夥伴裏面有了什麼行為,總不許他參與。今天是他事先通知的,老師既要離開開封,他要預備下兩杯酒替老師餞一餞行。所以平生出城以後,徑直投奔到這裏來。由樹外繞過,是一大片菜園子,一帶黃土短牆裏面,圍著長方的小院子,在屋下亂放著糞桶菜筐柳條簸箕。一隻小毛驢拴在牆角落裏小木樁上,它看到平生人和馬進來,聳著兩隻長耳朵,只管看了過來。平生笑道:「師弟,你很好。只你憑兩隻手一根扁擔,居然把這家造就得有裏有外,什麼都齊全了。」 黃小辮笑道:「這也算不得什麼家產。師兄,你信不信,將來總有一天,我把這些東西一腳踢光,也出門雲遊四海去。」 屋子裏有人應聲道:「這孩子說話,沒有頭腦。你老母親在這裏聽著呢,你也一腳踢了開去嗎?」 說話的正是鬱必來,他口銜了一支長煙袋,緩步走了出來。平生趕快地在轆轤架子上拴了馬韁繩,提著食盒子走進屋來。旁邊房門口,垂了一幅已成灰色的紅布門簾子,裏面有老太太的咳嗽聲。這進門的中間屋子,連廚房到堂屋全在一處,黃小辮子的女人,正在靠牆的土灶邊,鋪了一塊砧板。在牆窟窿眼裏,塞了一盞矮小的罩子煤油燈。照見她拿了刀,大塊地切著肉,爐灶口,放了瓦缽子,熱氣騰騰的兀自有一股子肉香味,隨了那瓦缽子裏的咕嚕響聲,向人鼻子裏送了來。在這小小房子裏,一點黃昏色的燈光下,所看到的除破桌子爛板凳外,其餘便是菜筐菜簍子,水缸面盆子,雜亂著更看不清人來。平生低聲問道:「我師父呢?」 鬱必來道:「我和你師父約好了,月亮出土見面。現在月亮也快出土,他不久就會來了。」 平生將那食盒子提在手上,倒不知放到何處。若是放在桌上,桌面上瓶兒罐兒,放著很多。若是放在地面上,那就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。黃小辮子倒是很明白了他的意思,把食盒子接過去,塞在桌底下,因笑道:「我的屋子太小了,抵不了師兄家裏一所馬棚。」 平生道:「真的,回頭師父來了,我們在什麼地方吃飯?」 黃小辮子將手向門外菜園子一指道:「你看,這麼一大片菜地,那裏不好吃酒嗎?」 鬱必來道:「月亮上來了,你們老師該來了,我們到外面迎接他去吧。」 平生首先走出菜園子門來,果然遠遠地一陣噗噗之聲,在月亮影子下,兩道黑影向面前直奔過來。平生笑道:「怎麼是兩匹馬?」 言未了,那馬已是沖到面前。後面馬上一個人先滾下了鞍子,笑道:「欽差大人到了,你們也不迎接迎接?」 聽他那聲音,正是那位開封滿城文武官員迎接的劉欽差。平生笑道:「馮師叔也來了,這回事情,真做得冠冕堂皇。」 那人笑道:「雖然冠冕堂皇,可是我賣了開封城這個碼頭了。」 平生道:「這真是對師叔不起。不過師叔這件事是救了十里堡全堡的老百姓,這功德就大了。」 在前面馬上的馬老師也跳下馬來,將馬鞭交給了平生,笑道:「不但是你馮師叔賣了開封這碼頭,連我也賣了開封這碼頭了。我在開封,可有三十年的年月了。這樣一走,真是讓我心裏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。」 鬱必來也迎到了門口,笑道:「你做師父的人,不在徒弟面前,擺些英雄好漢的架子,倒在徒弟面前說這樣英雄氣短的話。」 馬老師哈哈大笑,拉著鬱必來的一隻手道:「老大哥,我來了。這一次分別,我們什麼時候會面呢?」 鬱必來道:「你既叫老大哥,你不該在我面前說這種話。因為老大哥的雄心比你還大。」 馬老師笑道:「不用比我再大了。聽說你印的那些書本子,賣不到錢,已經有兩三天沒有進賬了。這幾天客店裏的店賬,是怎麼地開銷,我可替你擔了心。」 鬱必來道:「走盡天下,也不會餓倒我鬱必來的。偌大開封,會沒有飯吃嗎?我們這裏,現成的欽差大人,隨便提拔我一把,我也可以弄個把總外委作,大小是個官,就不愁吃喝了。」 大家一陣哈哈大笑,擁進了屋子,忙得黃小辮移開菜筐子,又移面盆子,好讓大家來坐下。鬱必來笑道:「老黃,我看你不必忙了。我看到你那牆外還有兩張蘆席,你就在院子裏放倒,鋪在地上,桌椅板凳,一概不必預備。你就把做好了的酒菜,搬出來放在蘆席上。我們大月亮下,就坐在席子上吃。若是喝醉了,最省事不過,就在蘆席上躺。」 黃小辮子道:「這好辦,就是有點不恭。」 那馮獸醫笑道:「若論恭不恭,只有這裏的警備道劉大人最夠味。他站在我面前,簡直成了一個木頭雕刻的人。」 馬老師笑道:「你不用高興,有一天把你捉住了,非活剝你的皮不可。」 馮獸醫拱拱手道:「這就要沾你的光,托你把我帶走了。」 大家說笑著,幫同了黃小辮子,在門外敞地裏將蘆席展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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