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在場迎接的官吏,當然不敢強迫劉鐵珊受款待,但最低的限度,總也要知道禦史大人住在什麼地方。現在他答應派兩名跟隨跟了他,那無論如何,可以知道他的下落,就這樣答應了吧。那戴高銘心裏連連轉了兩個念頭,便向劉鐵珊躬身施禮,答應是是。於是叫了兩名跟隨過來,讓他們取下頭上的大帽子,派一人在前面引路,另一個人就來接劉鐵珊肩上的籮擔。劉鐵珊搖了兩搖手道:「不用不用。我由北京扛著這副籮擔到開封,已經扛慣了。若是不讓我扛,我就走不動了,那麼你們就不用替我引路了,我自己去找路吧。」

  戴高銘看到他這樣子,不敢勉強,這就掉轉臉對兩名跟隨說:「你們一切聽欽差大人的便,不必多話。」

  劉鐵珊臉上帶著微笑,自背了扁擔籮筐,向站外跑去。現在這些迎接的官吏,不像以前取著包圍之勢了,老遠地閃開一條人巷,讓他從容走了過去。他走路的時候,兩手攏住,緊緊地抱住這扁擔在懷裏,一步一回頭地走著,看去倒好像有些害怕。因之這些大官,雖把他當了北京來的禦史,可是心裏頭還有些奇怪,怎麼他又是縮頭縮腦的。這個想法不過擱在心裏,誰也不敢說出來。

  這時,所有在車站上的幾千隻眼睛,全都射在這位老頭子身上。假如這老頭子咳嗽一聲,在場的人,也就不免會跟了他的身子一哆嗦。他似乎知道在這些人包圍之下也是不能快走的。所以步子非常的緩,費了很久的時間,他才出了站。在站的人看不見了這位欽差大人,就像狂風推浪一般,互相擠著猜說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。不過大家雖存著一分懷疑的心,可是又有一種相同的觀念,就是對於這位欽差,可信其是,不可信其非。所以把那位欽差恭送以後,首府首縣同兩位道台帶了幾位重要的官員,全到候車室裏商議著。說是欽差大人既是來到了開封,不管他是明察是暗訪,官不打送禮的,對他多多客氣一點兒,總不會錯。

  好在他走得慢,趕快派幾個幹弁,跟到旅館去辦差。那兩個引道跟隨,既知道他是欽差,當然會引他到開封最好的一家旅館去的。商議定了,首府首縣就挑了兩三名專門辦差的衙役,追到旅館去辦差,各官員全趕回衙去,換上補服冠戴預備衙役回信說欽差在那家旅館裏,然後大家坐轎子去參謁欽差。可是等到衙役回來報告,卻是不知欽差何往。這其中最感到苦惱的,還是首府與首縣。分明迎著欽差進了城,卻讓欽差跑掉了,這是個大笑話。首府戴高銘,把官衣官帽全穿戴好了,只是端坐簽押房裏等候消息。後來一位差役,匆匆忙忙地跑來告訴說,欽差已經到警備道衙門裏去了。

  戴高銘聽說欽差已經到道台衙門裏去了,那是比自己高一層的官署,不能亂闖了去,而且又是警備道,專辦案情的所在。這位禦史走進城就查辦案子,實在很棘手,倒要提防一二。戴高銘又一轉念,這欽差能片刻不停就去辦案子,說不定也會到首府衙門裏來的。為了謹慎一點兒,我衣帽也不必脫下,就這樣等著吧。剛是這樣想著,卻有自己衙門裏的衙役,帶了一位穿制服的巡長,滿頭是汗走了進來。這位巡長行過禮以後,就跟著說道:「現在欽差在敝衙門裏,請大人就過去。」

  戴高銘將兩手抬起,扶了自己的大帽子,微笑道:「究竟我有先見之明,穿戴得工工整整的,在家裏等候。那麼,吩咐轎夫伺候。」

  跟班答應一個喳字,搶出上房去。剛待高聲嚷著伺候,戴高銘又叫了一個來字,跟班第二個喳字,人又搶了進來。戴高銘道:「只要預備轎子,執事牌傘全免了,越快越好,我立刻要走。」

  果然不到十分鐘,跟班就來請大人上轎。

  在那封建政治權力下面,做官做到了知府,上街拜客,上院稟見,那一派威風可是不小。最前頭有兩面鑼敲著,後面是幾對牌匾,在轎前有一把紅綢傘用高杆兒頂著。在現代的人看來,必定以為是迎神賽會,城隍菩薩出巡。若是像知府這樣的大官,出門只要一乘小轎,別的一概取消,那就是有了急事,在大街上經過,那些茶館酒肆裏集合著的老百姓,看到之後,立刻要談論起來,說不知出了什麼急事,首縣也坐快轎走了。在這日,戴高銘正是屬於這種情形。轎子一口氣抬到了警備道門口,號房立刻迎到轎子邊,說是欽差大人在花廳裏傳見。轎子抬到大門裏,戴高銘立刻拍著扶手板,喊「住轎」。照著經常的規矩,轎子可以抬到大堂下面,也算破例了。下轎以後,他的跟班在前,手裏舉著手本,放了那穩重而又敏捷的步子引路,警備道的傳班,自也搶先到花廳裏去回稟了。

  戴高銘到了花廳門外,先站了一站,由跟班將手本遞給站班的差人,先呈了上去。然後到裏面聽有人叫了一聲請,這就放下馬蹄袖子,從容走進花廳去。早見劉鐵珊還是那身穿戴,坐在正面炕上。警備道劉大人,可是全副官服,坐在下面側手的一把椅子上,大帽子後面的藍翎翹起,可想他成了個小心翼翼、不敢仰視的人。戴高銘比道台又低著一級,自然要加倍小心。所以從容走到花廳裏之後,一個搶步上前,屈了右腿,就深深地向劉禦史請了一個安。問道:「皇上好?」

  那禦史立刻站起來,答應一個好字,再坐下,戴知府又請了個安,禦史方坐下。看他的樣子,紅光煥發,把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,那也許就是在生氣吧。戴高銘請過了安,倒退了兩步,站在下手。劉鐵珊向他正了顏色望著道:「貴府這幾天拿革命黨,拿了多少名了。」

  戴高銘道:「關於拿革命黨的事,都是劉觀察辦理。」

  劉鐵珊道:「你知道劉大人已經拿到多少革命黨嗎?」

  戴高銘不知道欽差大人這話是什麼用意,卻向劉道台看了一眼。劉道台只是低了頭,屁股略微沾著一點兒椅子邊沿,並不敢抬頭。劉鐵珊道:「開封城的首府首縣,對於本縣的治安,要負完全責任的。地方上有無革命黨,已經拿了多少,漏網多少,你能說是不知道嗎?」

  說到這裏,聲音更顯沉著。戴高銘聽到這話,心裏不免跳了兩下,連連答應了幾個喳字。劉鐵珊道:「請貴府實說,地面上現在還有革命黨沒有?」

  戴高銘道:「大概地面上已經平靖了。因為前幾天巡防營曾下鄉去查抄了一次,革命党都已聞風而颺。後來劉觀察派了警察下鄉,也就捉拿了一批。」

  劉鐵珊道:「哦!也已經捉拿了一批,共有多少人呢?」

  戴高銘又搶上前兩步,請了一個安,答道:「這是劉觀察辦的,卑府未能過問,請問劉觀察便知。」

  劉道台聽了這話,立刻站了起來,先低低答應了一個喳字。劉禦史道:「剛才貴道說是並沒有拿到革命黨。現在戴太守怎麼說是你拿到一批人呢?」

  劉道台道:「給欽差回,這裏面有個原因,當卑職派警察下鄉到十里堡去的時候,革命黨都跑了。警察以為鄉里人有串通消息的嫌疑,所以把他們帶來問問。」

  劉鐵珊道:「少不得是三推六問,什麼刑罰全用過了。他們有口供沒有。」

  劉道台一聽口吻,暗叫不好。這位欽差簡直是同犯人說話的。便請了一個安道:「雖然把他們捉來了,並沒有拷打過。只是他們口風很緊,直到現在為止,他們還不肯講革命黨的蹤跡何在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