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二回 兒女子情躍屏驚豔侶 大丈夫事試馬說明師

  這開封的房子,是北方式樣,本來就院落寬大,加之秦鏡明是一位有名的候補道,公館佈置是當然的宏麗。由書房到前院來,要轉過回廊,還要經過兩個大院子。前院中有一列綠油屏風門,共八扇,門上有一尺長的護牆,系挖空花紋,總共起來,約莫有六尺高上下。在牆的裏邊,有幾棵小樹,一叢竹子。平生進進出出,每逢到沒有人的時候,老遠地作一個勢子,就跳了過來。當他跳的時候,並不管是穿長衫還是穿短衣,高興就是一蹦。有兩次,屏門外正走著人,他跳了過來,直撲到人家身上。他自己不覺得怎麼樣,這一下子,卻把別人碰得跌出去幾尺遠。他連來兩次之後,覺得這不是玩意,就停止不跳了。

  這次聽到鹿小姐來了,心裏過於高興,這就忘了以前犯規的事,兩手撩起衣擺,又是臨空一跳。當他跳過牆的時候,早聽到有人嬌滴滴喲了一聲,定睛一看,正是鹿小姐。平生立刻牽直了衣服,閃到屏門一邊站定。鹿小姐要到裏面院子裏去,非經過這屏門不可。當她喲一聲的時候,身子向後一縮,腳向後退了兩步,這時才看清楚了是秦家大少爺,那一顆甜蜜的芳心,早是跳了幾下,紅著臉,低低問了一聲大爺好,這就將旗袍紐扣上的手絹抽下來,待要捂嘴,又不拈上去,微微一笑。鹿小姐她是一位漢軍旗人,她的裝束,完全是滿洲姐姐的風味。

  這個日子,她穿了一件最時髦的銀灰色錦緞長旗袍,袖口上滾著那兩三寸寬的花辮。長方的臉兒,一雙秋葉眉,配著兩隻大眼睛。頭上梳著一大把烏光油亮的松辮子,直拖到腰幹下去。她那窄小的天腳,魚白竹布襪子,外面套著挖雲頭的紫緞子鞋,簡直是不帶一點兒漢人小姐的風味。大概旗家姐姐,全是厚德載福的樣子。可是這位鹿小姐,她和別人模樣有些不同,那瘦小的身材,穿了長衣,格外顯著玲瓏。她的臉子,雖也脫不了旗人那種典型,然而她是由上而下,慢慢地清瘦著,是整個的鵝蛋臉。人家的胭脂,是滿臉塗著的,鹿小姐卻是在頰上,微微地抹著兩塊長長的紅暈。遠遠地看去,很像一個畫上的美人。

  平生小時候在北京讀書,又和她家是鄰居,是和她常見的,只是那時無所謂,心裏並不擱事。這次由外國回來,到了開封,遇到那些小腳黃臉姑娘,實在看不上眼。後來鹿小姐到公館裏來做客,遇到了兩回,這真是瓦礫叢中撿到了一塊白玉。而況彼此在小的時候,又是會過面的,現在彼此成了人了,相見之下,各人心裏,更有那一番說不出來的滋味。旗人規矩很大,鹿家又不能隨便去的,見面很難。所以平生一聽到鹿小姐來了,就高興得忘其所以。平生這就先發言了,因笑道:「今天怎麼有工夫到我們這裏來走走?」

  鹿小姐倒著向後退了兩步,退得靠近了牆,這就微笑道:「幹嗎說這樣客氣的話?我沒短著來給老伯伯母請安啦。」

  說著又是噗嗤一笑。平生道:「鹿小姐你笑得有點奇突,我有什麼好笑的事嗎?」

  鹿小姐道:「我聽說大爺還在家裏練拳,原有點兒不相信。可是現在……」

  說著,又把脖子扭扭,接著道:「你真成,這麼高的一堵牆,一跳就跳過來了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我這是淘氣,你瞧怎麼樣?」

  她聽了這話,還想向後退著,無奈身子已是靠了牆,可退不動了。她兩手拿了花手絹,低頭微微地笑著。平生道:「鹿小姐,你看我練武夠資格不夠資格?」

  鹿小姐道:「呵!你這滿口新名詞兒,我可聽不懂。明兒個見!」

  說畢,扭轉了身軀,就要轉過屏風門去。平生道:「怎麼是明兒個見呢?今兒我們還見不著嗎?」

  可是這樣說著,鹿小姐已走進屏風去了,至於是不是聽到他的話卻不知道。只見她穿的那長旗袍,猶如一個長柳條在風裏吹擺著一樣,搖搖擺擺的,直升進後面屋子裏去。平生來不及轉過屏風去,又是兩手卷起了衣襟底,露出褲腳來,跟著起個勢子,再跳回屏風裏去。當然,他這樣跳一下,落地是有點響聲的,加之他又碰到竹葉子,唏唆一響。鹿小姐聽了聲響,不免回轉頭來,看到平生從容落下,嫣然一笑地說了兩個字。那兩個字的聲音很細微,大概是說淘氣。可是她也並沒有多少話,說完了這兩個字,就走了。

  平生在院子裏躊躇了一會兒,於是背了兩手在身後,繞著那叢竹子,看竹子根下冒出小筍子沒有。這樣總有半小時,他都不肯離開這叢竹子。他是在等待著什麼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就在這時,一個緊紮了辮子根的十三四歲小丫頭,跑得辮子連連地摔著,一直跑出院子去。平生道:「小菊,上哪兒?穿得這一身花花哨哨的。」

  小菊笑道:「太太讓我到對面劉公館裏去,請劉太太鬥牌。太太說,到人家去,要乾淨些,換了這麼一件花布褂子,這就花花哨哨嗎?」

  平生道:「鬥牌有些什麼人?」

  小菊將一個食指指點著平生道:「回頭少爺不到上房瞧瞧去?」

  平生道:「太太們鬥牌,有我什麼事?」

  小菊笑道:「有鹿小姐呢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這孩子,越來越膽大,一點兒也不怕我了。我揍你。」

  小菊笑道:「我瞧見過,你兩個指頭打碎過三四塊青磚,誰受得了哇?」

  說著,一扭頭就噔噔地跑走了。平生站在院子裏,昂著頭出神了一會,覺得到上房去一趟也好。只是一位大少爺,特意去看內眷打牌,在開封這官場,還絕不許可,須得另想一個法子才好。正在這樣凝神的時候,卻聽到叮鈴鈴的響聲,接著有人口裏念著阿彌陀佛。平生再凝神一聽,這念佛的人和佛鈴聲,都被院子的牆隔著。平生大聲答應著:「哦!」

  先跳到屏風牆上,再跟著一跳,跳上了院牆。站在院牆上向外面巷子裏看了一看,這就毫不猶豫,向下跳了去。他這樣一跳,把他那副兒女心腸完全拋到一邊,直到夜深十點左右,方才回公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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