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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玉和一想,自己的心事,還是不讓她猜吧。便笑道:「你到現在,還有三句話不離本行,又在唱戲說話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這個習慣,的確是不大好,我想法子,要慢慢地改正過來。這都因為我們一班姐妹們,平常都愛這樣鬧著玩。所以大家都弄成了口頭禪,沒有法子來改變。」

  玉和道:「那沒關係,不改也不礙事。有道是:『君子不忘本。』是幹什麼的,到底就是幹什麼的,將來咱們有了兒女,你願意把一個去學唱戲的話,我也贊成。」

  桂英道:「唱戲?咳?我是領教多年了。有兒女寧可讓他去挑蔥賣菜,也別讓他唱戲。唱戲唱到我這樣子總算不錯,你瞧我到於今,鬧著什麼?哪天無事,我把唱戲的苦處和你談上一談。」

  玉和一想,她慢慢地要談到心事了。她談了心事,我也可以談心事。因道:「今天也無事呀。你何不就談談呢?」

  桂英道:「這個談何容易,說起來,恐怕有三車子的話。」

  玉和道:「這又不是什麼急事,非一天談完不可的,你今天先來說一段得了。」

  桂英手撐了桌子,托了自己半邊臉,眼睛斜斜地向窗戶上望著,出了一會神。笑道:「我就說一件事吧。我們演《少奶奶的扇子》那本戲,你看了是很贊成的。全班的角兒,你覺得都很整齊嗎?」

  玉和這倒摸不著她什麼用意,便笑道:「這本戲,我看過兩次,果然角色很整齊。」

  桂英道:「少奶奶家裡有個老媽子,你看那個角色怎樣?」

  玉和道:「這個角色在戲裡不怎麼重要,我倒沒有注意。」

  桂英點著頭笑了笑道:「有你這句話,我就算沒有白問了。演這個女僕的角兒,她叫梁小寶,今年四十歲,兒子都有十八九歲了。她是十二歲學戲,就上臺跑龍套的。那個時候,她一天不過拿十幾個子兒的戲份,自然是苦,可是到了現在,她快唱二十年戲,每日在臺上轉著,別說學戲,就是瞧著人家做戲,聽著人家唱戲,也該練習了不少的本事。你猜怎麼著?直到於今,每天還拿不到半塊錢的戲份啦,這個人總算唱了一輩子戲了,圖個名呢?圖個利呢?」

  玉和道:「那也只怪她不圖上進,為什麼不好好地學出一點本事來呢?」

  桂英道:「不知道的人,都是這樣說,其實她也照樣的努力學戲過,無奈臺上沒有人提拔她,台下沒有人捧她,她總紅不起來,說句迷信的話,這也只好說是她的運氣不好罷了,命運這樣事情,我是不信的,可是像梁小寶這種人,我怎能說她不是運氣呢?」

  玉和聽了這話,心裡頭就痛快極了,這豈不是給我造下一個說話的機會?便笑著點點頭,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這話說得很對,由命運之說,又引起了我姻緣兩個字的迷信。舊戲《鴻鸞禧》這齣戲,一個書生在乞討之中,也得了人家的憐愛。假使我是個莫稽,你也肯嫁我嗎?」

  桂英道:「因為愛你,才嫁你,管你是幹什麼的呢?」

  玉和笑道:「當年我就看過你《鴻鸞禧》這齣戲,仿佛你就是金玉奴,我愛極了,不料我今天就娶的是你。」

  桂英道:「那麼,你是自比莫稽了。這可比得不對,你為人用情專一,不能像他那樣嫌貧愛富。」

  玉和故意放出笑容來,對她臉上看了一看,才道:「假使我現在窮了,你是不是還愛我呢?」

  桂英笑道:「你這叫閑著無事,無話找話說,交通部現任的老爺,怎麼會窮起來了?」

  玉和道:「你以為我還是交通部的小科員嗎?」

  桂英聽了這話,一點也不驚訝,卻笑著看了他臉色道:「我早聽說,你有升科長的希望,你真升了科長嗎?」

  玉和笑著站起身來,用大步子,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轉,不曾答覆出來。桂英笑道:「你這個人的性情,實在是特別,總是放在心裡做事,不到那個時候,你不發表。你說,幾時升了科長?還是剛有這個消息呢?」

  玉和心裡想著,我要說丟了官,她反而猜我升了官。這話怎麼說?這話怎麼說?

  糟糕!他心裡說著糟糕兩個字,口裡也就衝口而出。桂英這才吃了一驚,突然站起來問道:「什麼事糟糕?」

  玉和在屋子裡來回地走著,背對了夫人,不曾看了夫人的顏色,就歎了一口氣道:「咳!我丟了……」

  回過頭來一看,只見桂英紅了臉,有大為吃驚的樣子,這話他怎敢直說呢?在丟了兩字以後,把這話就自己很勉強地停止了。站著望了桂英,只管發愣。

  §第十六回 伉儷情深解鈴原有術 逢迎道苦托體竟無門

  白桂英看他猛然說出的那個樣子,也不知道他丟了什麼東西,不免只管追著向下問道:「你丟了什麼?你丟了什麼?」

  玉和見這情形不妙,如何敢說是丟了差事,用手摸了胸前的口袋所在,做出很驚訝地樣子道:「糟了,糟了,我把箱子上的鑰匙丟了。」

  桂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:「你嚇我一跳,丟了一把鑰匙,這也沒有什麼關係。何必這樣大驚小怪。」

  玉和道:「你不知道,我有兩封信,鎖在箱子裡,等著要發出去,一時拿不出來,你說我急不急?」

  桂英道:「也不用著急,你重寫兩封信就是了。」

  玉和笑起來道:「對了,我是一時想愣了,沒有想到這頭上來,對了,對了,我就來寫信吧。」

  桂英聽說他要寫信,於是搬出紙筆墨硯替他放在桌上,先和他磨上了墨,然後又找了幾張信紙,整整齊齊地,放在書桌子前面,玉和在這種情形之下,當然不能不寫信,於是坐了下來拔出筆,慢慢地在硯池裡周轉的蘸著,兩隻眼睛,卻只管望了牆上掛的日曆想心事。他望著日曆,看看還是星期一,他心裡就連續著得了一個感想。假使我今天不向桂英把話說破時,不成問題,這一個星期,我又得上一星期的公園,跑一星期的路,拜一星期的朋友,這都不打緊,最難堪的,便是回來,又要撒一星期的謊。

  他如此沉思著,桂英以為他在構思呢,便倒了一杯茶,悄悄地送到他面前。也是桂英大意,這一杯茶,就放在他右手臂下。還是不願驚動他,悄悄地放下,她又悄悄地走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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