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夢了一場,只管想著,直想到四點鐘才睡著,自己醒了過來時,已是九點多鐘了。火車十一點鐘開,玉和收拾收拾,就該上車站了。這時,恐怕張濟才夫婦,都已到公寓裡去送他,我還在床上未起,可對不住他。於是急急忙忙地下床,搶著漱洗一陣。心想,我買著送玉和哥嫂的東西,昨天都送去了。對於玉和,難道就一點兒都不送?然而時間緊迫,已經是來不及買東西了,面前擺了幾個蔑簍子,是林子實由上海帶來的,大概是吃的,於是撕開蒲包看看,正是水果點心之類,提了兩大簍子,立刻就坐車到花園公寓來,走進玉和屋子時,行李捆好了,他口裡銜了一支煙捲,只管在屋子裡旋轉著。

  看到桂英進來,皺著眉道:「你怎麼這時候才來?你再不來,我就不走了。」

  桂英瞟了他一眼,微笑道:「我身上不舒服,這還是勉強來的。」

  玉和道:「我已經嫌東西多了,你為什麼還買東西送我?」

  桂英道:「這不過是我一點意思。」

  玉和看了一看手錶,便道:「走吧,濟才已經在車站上等著我呢。茶房!給我叫一輛汽車來。」

  桂英忽然想到夢裡同車的事,心裡一動。這時,忙碌過去了,二人對立著,卻無甚話可說,坐著,到了西車站。桂英心裡一個疙瘩,心想,不要件件事都應了夢,那可有些糟糕,她給玉和提了蒲包,只管低了頭,在玉和前面走。

  到了火車上,果然這二等車房間裡,只有一個客人先在,多出兩個鋪位,似乎又有些應了夢景。濟才早在這裡等著,望了玉和道:「怎麼這時候才來?把我等急了。」

  再看桂英時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問道:「你怎麼啦?」

  桂英抬起一隻手來,扶了額頭,便道:「我昨晚上病了一宿。」

  玉和道:「咳!我知道這麼著,今天就不該動身。」說時,只看著桂英的臉皺眉。張濟才道:「都坐下吧,火車開,還有四五十分鐘啦。」

  桂英在一張鋪上坐了,只管低頭。

  玉和想安慰她兩句,一來有同房間的客人,二來有張濟才當面,於是先擦了火柴,吸著一支煙捲轉遞給她。隨後叫茶房泡了一壺茶來,又倒了一杯茶給她喝。在蒲包裡取出一捧香蕉和梨來,拿了一個梨在手上,在身上掏出鑰匙鏈上的小刀,正待去削,桂英望了他一下道:「別吃梨了。」

  張濟才笑道:「既然不讓人家吃梨,怎麼倒買梨送他呢?」

  桂英道:「也是人家送我的。」

  這句話說出來,覺得有些不妥,然而已是不能夠收轉回來了。

  好在玉和卻並不注意,就拿一個香蕉,剝好了皮,遞給她,桂英坐在這裡又不做聲了,而且還是將臉背了窗戶坐著。最後覺得房門開了,也不妥,把門也關了。玉和因她無話可說,只得和張濟才談些閒話,不知不覺地,車外月臺上,有了打點聲,張濟才道:「走吧,開車了,要不然,會讓車子帶到長辛店去。」

  桂英站起來走向玉和道:「一切事你都放心,我等著你啦!」

  玉和道:「我盡我的力量去籌款,越快越好,也許不到兩個禮拜就回來了。」

  桂英到了此時,覺得不會碰到林子實,心裡寬慰了些。然而林子實碰不著,王玉和可真走了,走下車來,在月臺上對了車子上望著,然而火車已經有些蠕蠕而動了。

  玉和站在車門口,向桂英點了頭道:「你回去吧,身體不好,應該休息休息,別出來了。」

  桂英再要說什麼,那火車走著,已經加快了速度,玉和的身子就移向了很遠,要答覆他的話,他不會聽見了。

  玉和站在火車上,遠遠地以至於不大看見,桂英似乎還站在那裡不動,可見她心裡依然還系掛在火車上。他靠了火車門,呆呆地看了車外的風景,不知不覺地,火車走過了二三十里,已是在長辛店停住了。這才想起,車房門未曾關,若是有閒人上車難免不到屋子裡去拿東西,這才走進屋子去。他心裡有時想到桂英一個人的寂寞,有時又想到自己在衙門裡的差事,有時又想到回家去見了兄嫂,這款子如何籌法?一個出門的人,本來心理上有些變態,這些令人無可免除的思慮,越是增加了心理上的不安,所以京漢鐵路雖有那樣的長距離,可是玉和坐在車上,只是糊裡糊塗地過著。

  到了漢口,由漢口又搭輪船到了安慶,一路上,都這樣忙碌模糊的過去。由安慶到鄉下,還有八十里路的旱道,他雇了一乘小轎,和一個挑夫挑著行李,起了個絕早,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來,這是陽曆的五月,在鄉下人過著祖宗傳下來的陰曆,依然還是四月。

  久住北方的人,一旦到了江南,第一便在草木上會有不同的感覺。在北方來的時候,樹葉子還是嫩綠,現在到了家鄉,就四望皆碧了。在離開安慶城三十里以外的時候,已經深入了鄉間,太陽當頂曬著,只覺空氣裡的溫度,陣陣向上蒸發,然而東南風斜著由側面吹來,在身上感到發熱的當兒,有時又感到身上一陣痛快。

  在東南風吹過的曠野裡,大小麥都長得有三尺來高,蒼綠或淡黃的麥稈上,都垂著很長的穗子。因之這東南風裡面,似乎有一種香味,其實也不是麥香,乃是麥田中間,一兩塊油菜地開了晚油菜花,向大道上送了香氣來。

  遠處綠樹林子裡,不時地發出一種尖銳的鳥聲來:「割麥栽禾,蠶豆成棵。」

  那年年必來的布穀鳥,這時又開始工作了。鄉下的農人們,似乎也因為有了這種聲音,工作得很起勁,男子們在田裡割了麥,一挑一挑的大麥,成捆地順著田埂,向麥場上挑去。田溝裡的水,在綠色的短草裡叮叮地淙淙地響著,隨著田埂的缺口,向割了麥的空田裡流去,真個是割了麥又預備栽禾了。

  玉和有三年不曾回家來,忽然看到這種景致,只覺眼界一新,心裡空洞靈活了許多。心想,我家並不是沒有錢的人家,便是住在家裡有吃有喝,又有好風景,好看的愛妻,人生還想什麼?這不就夠了嗎?我看,大可以回北平去,把桂英接到鄉下來過日子。他自己這樣想著,將自己一個不可解決的問題,解決了過來。因為交通部的差事,已經丟了,若要回北平去,非重新找差事不可。在官場中找事情,磕頭禮拜,逢人受氣,是否能把事情找得,還不得而知。而且兄弟們本來很和氣的,桂英來了,也一定可以合作。他不曾到家門,便有了這樣的感想,這算是他未到家以前的一種收穫。

  轎夫們走得很快,只在半下午的時候,就到了玉和的家門王家莊外。玉和到距家還有五里之遠,自己就跳下轎子來,在前面步行,讓轎子在後面慢慢地跟著。這個地方,離省城有七八十里,隔絕了一切城市上的物質文明。在田裡工作的農民,看到一乘轎子,就認為是老爺下鄉了。這轎子後面,又有一個挑子,挑著一隻光滑平方的皮箱,精細好看的網籃,這又很像是在遠方做官的人,回家來了。老遠地就立定腳看看。那放牛的小孩子們,在大路上頂頭遇見了轎子,嚇得把牛也拋開,趕快躲到麥田裡去。玉和到了莊門口,這裡有一口大塘,塘邊斜放著兩架水車,兩三個農夫,坐在大楓樹蔭下乘涼。遠遠地看到一乘轎子抬著來了,都站起來看著。

  其中有個人,在白大布短衫下,橫束了一根藍布帶子,在帶子裡斜插了一根旱煙袋,手上提了一大捆蠶豆藤,也站了呆望。玉和早就高聲叫了一句大哥。原來他便是玉和的長兄玉成。玉成呵了一聲道:「老二回來了,你並沒有寫信給我,怎麼突然回來了?」

  玉和道:「我自己原來不打算現在回來的。所以事先不及寫信。」

  那些農夫,知道是王家二先生回來了,都圍攏了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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