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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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和握了她的手,伸頭看著手錶。笑道:「糟了,今天上午,算是誤卯了。這個時候就是跑了去,也到了散值的時間了。」 桂英正色道:「誤了卯不要緊嗎?」 玉和道:「誤卯多了,那是與飯碗有關係,至於一回兩回,誰也難免。而且我向來不誤卯,今天偶然誤上一回,這倒也不足為奇。」 桂英笑道:「既然是不要緊的,那你就更不用慌,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去,索性到了下午,你從從容容地去上衙門。」 玉和因為有幾天不和桂英在一處談話,二人是越過越親密,也就毫不猶豫地,一口答應下和她一路去吃午飯。 二人一味地廝混,由公寓裡混到飯館子裡,直到下午一點多鐘,方才分手。 玉和滿心歡喜地到交通部來上值,當他到了科裡時,有兩三個同事先到,都問他早上為什麼不來?玉和道:「哪個沒有誤卯過呀,我偶然誤了一回卯,這也很不算什麼,追問我幹嗎?」 一個年老些的同事,走近一步,向他很誠懇地道:「你若是有腳路的話,趕快在總長那裡想點法子罷。天下真有這樣巧的事,昨天科長交給你辦的一件公事,今天總長要調卷看。科長因為你沒有來,自己打開抽屜來找了一遍。等到把那公事翻出來,還是原來的底稿,你一個字也不曾改動,他很生氣。把你昨日的舊賬,今天的新賬,合攏在一處,都告訴了司長。司長為了卸除責任起見,對於總長,當然也是一本奏上。恐怕不能毫無問題吧?」 玉和聽了這話,忽然想起抽屜裡有一本《三民主義》,立刻扯開抽屜看時,卷的報紙透開著,書卻不見了。馬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又羞又急,脊樑上汗如雨下。不多大一會兒,科長來了,玉和情不自禁,由本位站了起來。那科長對他並不理會,取下頭上的呢帽,聽差走向前接過去了。自脫了身上的馬褂,掛在自己位子邊一個掛牆衣鉤上。立刻在身上取出大腳眼鏡戴上,就把抽屜裡的公事取出幾件,隨便翻看。玉和站在自己位子邊,手扶了桌子,只管發呆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自己猶豫了好久,覺得這不是害臊害怕的問題,稍微鬆勁,自己的飯碗,就要打破了。而且還不止打破飯碗而已。只得硬了頭皮,走到科長身邊,低聲叫了一聲科長。 老科長先抬著眼將眼光由眼鏡框子的上面,斜看了他一眼,然後將桌面上幾件公事歸理到一處,眼鏡並不取下,兩腳讓它夾了兩太陽穴,卻把鏡子送到額頂上戴著。這才站了起來,望著玉和道:「下午你倒來了?」 玉和微微退後一步,垂了兩手站定。低聲道:「因為上午頭痛,不能起床,所以沒有來。」 科長將兩隻手攏了袖子,向胸前一捧,正了顏色向他道:「年輕人在外做事,無論在哪一界混,都應當守著規矩。在政界裡做事,有一層層的官箴,更是胡來不得一步。就是做了大總統,也還要受參眾兩院的拘束呢。」 玉和沒什麼可說,科長說一句,他就答應一個是。科長望著他,停了一停。然後道:「你何曾頭痛,分明是私事,就是有私事不能來,也可以打個電話告訴我。昨天下午,你一來,我就把一份京漢路的公事給你,大概你看也不曾看。公事當天不辦,這也是常有的事,但是也當看看公事內容如何,是不是可以放下的。你知道昨天那件公事沒有辦,誤了多大的事。我們雖相處有日,但是到了這種情形之下,我也沒有法子顧全你了。總長今天上午到了,很生氣,傳見你,你又沒來。我再三地說,才這樣辦。總長交條諭下來了,你去看罷。」說著,打開抽屜,拿出一張字條,交給玉和。他看時,那字條上寫著有杯口大的字兩行,竟是總長的親筆。上寫著: 路政司第三科主事王玉和,自即日起,毋庸到部,聽候另行任用。 年 月 日 總長吳 * 他在看條諭的時候,老科長在那裡解釋著道:「這總算二十四分地給面子了。」 玉和將一張臉,紅得過了耳朵後面,捧了那條諭,說不出話來,抖顫得那紙條瑟瑟做聲。老科長看了他那喪魂失魄的樣子,便用很和緩的聲音對他道:「你也不必著急,好在這條諭上的話,卻是很活動。」說著,卻在抽屜裡取出一個白紙卷兒,手哆哆嗦嗦地舉著交給他道:「這種小說,你為什麼帶到部裡來看?我成全你這事沒有舉發,回去把這書燒了。你懂嗎?」說著向他很快地看了一眼,玉和心裡明白,這就是那本《三民主義》。心裡如釋重負之下,覺得老科長總算手下留情,接過書來,鞠了個躬,謝謝,不能再有什麼話說,只得走回自己位子上去坐著。 看看科裡的同事,都把眼睛望著自己,各人的眉頭子,都是些皺起來。不知道人家是憐惜,或者是怕受連累,然而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,是很明瞭的了。在這樣十目所視的情形之下,自己可有些坐不安身,只得站了起來,向科長道:「那麼,我可以走了。」 科長站起身來,向他點著頭,還放出笑容來道:「好吧,你請便,我們後會有期。」 玉和又和同科的各位同事,遙遙地點了個頭,算是告別的意思。可是走出門去,頭上涼習習的,沒有戴帽子,又複回身轉來。因為怕人家誤會,一進門,就嚷道:「我是拿帽子的。」 伸手在牆的掛鉤上,摘了帽子,就向頭上戴著。本科的茶房叫起來道:「那是科長的。」 玉和越急了要走,倒越有糾纏,便笑著取下帽子,交給科長。老科長正在看公事,他忽然送了一頂帽子過來,這倒有些莫名其妙。那茶房在別的掛鉤上,將玉和的帽子取下,交給了他。老科長正要起身問玉和話,他已戴上帽子走出去了。科裡的人,卻哈哈一陣大笑。 玉和走到窗戶外,聽到屋裡這種笑聲,心想,他們真是勢利眼,我在這科裡的時候,因為比較地能辦事,大家對我都很客氣。我一把事情丟了,調過臉來,大家就笑我。本來就覺得,書的事情,既沒有舉發,總長有些罰得過於嚴,心裡很是不平。現在同事又是這樣地譏笑,更是憤恨,走回公寓去,掩了房門,就倒在床上躺著。心想,事情丟了不要緊,恐怕婚事也要受很大的阻礙,以前有在交通部做官的這塊招牌,多少還可以令人受聽。於今差事丟了,成了個無業的遊民,平常的人家,也未必肯給姑娘,現在想討一個有名的女伶,那如何能夠?這事算是一了百了,全盤皆輸了。 這樣地躺在床上,只管懶於起來,便是天色昏黑了,屋裡的電燈也懶去開亮,躺在床上,除了想心事,便是聽公寓裡的人,左右前後說閒話,最後聽到隔壁屋子裡兩個人閒談,一個道:「你家裡又來了快信了,又是催錢吧?」 一個道:「可不是?我真後悔,不應討老婆,每月發了薪水,什麼事都得放下,第一件,就是寄錢回家給太太。我們在外面混小差事,奴顏婢膝,送往迎來,受盡了肮髒氣,每月混百十塊錢,吃不能吃好的,穿不能穿好的。一切都湊付,可是太太坐在家裡,什麼不管,只知道每月寫信來要錢,日子遲了,信上就要發牢騷,總疑丈夫在外有什麼不正當的行為。每月寄錢回去,另外還要說上許多道歉的話,我不明白,男子們怎麼天生成這一副賤骨頭,女太太又憑著什麼,吃丈夫的,穿丈夫的,還要干涉丈夫的行為。我來仿時髦人物,喊句口號,被壓迫的丈夫們聯合起來,打倒封建餘孽,專制魔王的太太們。」 那一個人聽說,就哈哈大笑道:「瞧你這股怨氣沖天。其實你這問題,很容易解決,你不會有錢自己花嗎?不理會家庭,也不寫信回去,來了信,塞到字紙簍裡去,就什麼困難也沒有了。」 這一個道:「那怎麼行,她會追到北平來的。」 那一個道:「娶太太,不是為了朝夕相處嗎?你怎麼怕她來?」 這個反問一句道:「你的太太,是朝夕相共的,你覺得滋味如何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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