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

  衛兵道:「梨園行?幹什麼的?」

  大福欠了身子道:「我們是唱戲的。」

  衛兵哦了一聲道:「是唱戲的?你唱什麼角色?」

  他口裡問著,向大福身上看來,便帶有一種笑容。大福道:「我不唱戲,在場面上,我妹妹唱青衣。」

  那衛兵知道他是個唱戲的,就無所顧忌了,將肩膀一抬,笑道:「你妹妹叫什麼名字?是我們督辦叫她來的嗎?」

  大福道:「那沒有錯。」

  於是將白桂英的名片,由懷裡掏出一張來,遞到那兵士手上。他看了名片笑著走過去,和那領班的兵士,報告了一遍。他走過來問道:「你妹妹怎麼沒有來呢?」

  大福道:「她是個姑娘,沒有問明白規矩,怎麼敢來?」

  兵士道:「你的意思,是不是要先掛號?」

  大福道:「我們由北平剛到,這兒的規矩,一點也是不懂,老總,你看怎麼好,就怎麼樣子辦。」

  那兵士道:「這樣的事,我們也做不了主,你是跟我到傳達處問問吧!」

  於是將大福引進大門,送到傳達處,招呼了一聲,自走了。

  傳達處的傳達兵拿了白桂英的一張名片,只管躊躇起來。屋子裡有兩個同事坐著,他便道:「大概這樣的人,不傳達上去,是不行。可是號簿上讓我們怎樣寫?」

  有一個同事道:「你替人家胡擔什麼憂?你到陳啟處和楊陳啟說一說,他自然知道督辦的意思。」

  那傳達兵點了點頭,讓大福在這裡等著,拿了那張名片,自進去了。

  大福在傳達處坐了等著,似乎有很久的工夫,才見那傳達兵走了出來,向大福道:「你不是住在春風旅社嗎?你回去等信兒吧。督辦有了話下來,我們這兒有電話過去。」

  大福看看這地方,僅僅是通報一層,還有許多手續,實在是不可亂說一句話,不可亂走一步路的地方,聽了吩咐,不敢多言,道聲「勞駕」,就回旅社來。

  他兄妹二人,住的是兩個房間,白桂英住在上等房裡,大福只住在一間普通房裡。回旅社之後,他也不回自己的房,一直就到桂英屋子來,見她的房門,已經是緊閉著,大概妹妹休息了,這時就不驚動她也罷。正待轉身走開,只聽到屋子裡一陣拖鞋響,房門扯了開來,桂英早是伸了頭,向他瞪了眼道:「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?」

  大福笑道:「汪督辦在這裡,威風就大了,你以為在北平一樣,到他宅裡去,向門房言語一聲就行了嗎?這可是個大衙門,門口站上好幾層士兵,要遞個名片,費事極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挨身而進。

  只見床上被褥淩亂著,屋子裡一股的捲煙氣味,這一定是桂英等得不耐煩,睡睡又起來抽煙。因道:「我去的時候,大概是不少吧?」

  桂英道:「你還說啦。你見著汪督辦了嗎?他怎樣說?」

  大福道:「哪有那麼容易呀!由傳達處把名片送到陳啟處,陳啟處放下來一句話,說是知道了,有消息給我們打電話。我們就等著他的電話,再去見督辦。」

  桂英道:「去了這樣久,原來你還沒有見著汪督辦。你沒有問那個陳啟,什麼時候打電話來嗎?」

  大福道:「我也沒見著他,怎麼問?這是傳達帶回來的一句話。」

  桂英鼓了臉道:「這樣說來,你算是白去了一趟。」

  大福道:「你以為督辦衙門,也像這旅館一樣,可以隨便進出的嗎?你要是不帶我來,一個人到鄭州來,你還更沒有辦法呢!」

  桂英道:「我一個人,哈爾濱、天津、張家口,哪裡也去過,也沒有讓人吃了,你給我辦這點事都辦不通。」

  大福道事非經過不知難。你若是不信,你可以雇一輛車,在督辦公署門口,走過一遍,你看那裡是不是殺氣騰騰的。」

  桂英道:「殺氣騰騰怎麼著,難道還能把求見督辦的宰了嗎?」

  大福見和妹妹說話,越說越擰,只得走開。

  其實桂英雖然很怪她的哥哥,她也只在房門裡面唱高調,讓她自己去見汪督辦,她未必不是半路上攔回來。大福走了,一個人在屋子裡坐著,也很是無聊,躺了一會,還是叫茶房把他叫了來,兄妹閒談消遣。

  桂英到了此地,本想到街上去看看的,現在要等汪督辦公署的電話,就不敢走開。一路心中計劃而來,以為到了鄭州,就可以看到汪督辦,立刻可以打電報回北平,向母親報告消息。現在連什麼時候能見面都不得而知呢,哪裡就能報告消息。自己抱了十二分的希望而來,到了現在,未免減少了兩分。

  這天在旅社裡候電話,候到晚上十一點鐘,依然沒有消息,當天自然是無望,只好望明日的消息。到了此日,兄妹二人,依然不敢出旅社一步,靜候督辦的電話。大福住在房間外面,正是掛電話機的所在。只要是電話鈴一響,立刻站到電話機邊,聽接電話的茶房說些什麼。有幾次電話鈴響著,茶房不在身邊,他就向前代接電話。然而那邊說話的人,乃是河南口音,答非所問,以後也就不再接電話了。

  到了下午三點鐘,依然沒有消息。桂英有些不耐煩了,就把大福叫到屋子裡問道:「我說你不會是拿話騙我,沒有到公署裡去吧?」

  大福道:「那是什麼話?那樣辦,不但是我騙你,我還是騙我自己啦。」

  桂英道:「你說他們有電話來,怎麼到現在還沒有電話來?難道我們千里迢迢,就跑到旅館裡來這樣幹耗著嗎?」

  大福沒有說話了,又抬起一隻手來,到頭上去搔癢。桂英道:「人家不打電話來,我們又不能打電話去,那怎樣辦?你不會再到衙門裡去打聽打聽嗎?他反正不能把你吃了,你這沒有用的東西!還打算出來找事情呢?」

  這幾句話罵得大福太重了,他一頓腳,又把手一甩道:「我就去,人家不理,可不能再怪我。」

  他說畢,找了帽子戴著,這回一直就向督辦公署來。

  今天不比昨天了,膽子大了許多。到了轅門口,就告訴衛兵,要到傳達處去打聽消息。衛兵讓他過去了。他在傳達處就把帽子取下,拿在手上,然後彎了腰走進門去,就向人拱手道:「勞駕勞駕!」

  那個傳達倒是認得他,便問道:「你今天又來幹什麼?」

  大福拱拱手道:「昨天你不是吩咐給我們電話嗎?可是到了現在,還沒有去。」

  那傳達一歪頸脖子道:「誰知道哇?你們等著吧!掛了號,等一個禮拜,也有的是呢。你昨天來報到了,今天就著什麼急?」

  大福依然拱手道:「不是那樣說,因為我們帶的盤纏不多,日子耽擱久了,我們維持不了。」

  那傳達並不理他,身上掏出一盒煙捲,自己點了火,自己抽著煙,卻向另一個同事道:「要出門,為什麼不帶足盤纏呢?打北平到鄭州來,這樣老遠的路,這是鬧著玩的?以為是上姥姥家嗎?」

  大福坐也不曾坐下,卻讓人家搶白一頓。再要問話,又怕沖犯了人家,不問話吧,又沒有得一點結果,站著在傳達室門口,不知怎樣好。那傳達口裡銜著煙,斜了眼睛,望著大福,將手一揮道:「回去吧,等個三天五天的,就有電話了。」

  大福看他昂頭天外的樣子,恨不得搶上前去,打他三拳,踢他三腳,可是人家有權威,有什麼法子呢?和人家道了一聲「勞駕」,方才走了。

  這回到了旅館裡,他倒不必桂英先問,到了她屋子裡將帽子取下來,使勁向椅子上一摔,冷笑道:「得了,別想升官發財了。我回北平,還是吃我們那碗破戲飯。」

  桂英看他這樣子,以為汪督辦是拒絕不見,便道:「你問得了什麼結果嗎?」

  大福將桌子上的茶杯,使勁拿起一個放下,提起茶壺,高高地斟了茶下去,端起一杯茶,一仰脖子,咕嘟一聲喝了。將杯子放下,啪的一聲響,鼓了嘴道:「他媽的,一個當傳達的,也沒有多大的位分,他就在我面前擺那樣大的架子。什麼闊人沒有見過,他這個樣子的一個人,就想到我們面前來賣弄。」

  桂英聽他的話知道他是碰了一個大大的釘子回來,便道:「到了現在,我們總還是和人家好說呀,你幹嗎和人家鬧脾氣?」

  大福道:「我怎麼不是好說呢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