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
八三


  可是敵人先看透了這一點,我們只管向右翼迂回,他也只管在右翼攔著,而且機槍之後,又增加了四五門迫擊炮。這種戰術叫著延翼戰爭。由黃昏戰鬥到夜深,月亮已高升到天中,照見那叢密的山林,在微弱光輝的月色下,像是一叢煙霧,在煙霧外面,敵人的火球、火花、火線,一段一段由右向左發射。在我們延翼的前面,這些大小火點,濺射著塵煙火光在地面湧起,把我們迂回的路擋著。本來在這黑夜,這延翼的戰爭,是有利於進攻一方面的。但有一個條件:必須人多。我們統共只一百多人,前面延長深入,後面的人就單薄得只零星可數的兵力。

  余師長覺得這樣和敵人糾纏下去,徒然是把虜獲來的彈藥,完全消耗了事。因之悄悄地下令留一位營長,帶五名弟兄做後衛,盯住敵人槍炮最熱烈的一點,其餘的人,立刻脫離陣地,再回到右邊。約莫是兩三里路,到達一個小村落,上十戶人家,被幾叢小樹和二三十棵大柳包圍著。在月色朦朧下,大家便順著一條人行路,走進了村子。在月光下,看看人家門戶,一一關閉或倒鎖著,倒投有破壞的形跡。

  村子口上有一幢古廟,半開著門,推開門來看,廟雖不大,前後有兩進,弟兄們亮著電筒,見正殿佛案上,還有殘剩的蠟燭和油燈。於是擦著火柴,將燈亮了,照見灰色神龕上垂著紅布的帽子,也成了深灰色。半掩著一尊泥塑的佛像,不知是何神,白面孔,鬍子去了半邊。可想這廟也是失修的,殿旁有兩間僧房,也是敞著門的,裏面倒有木床和桌椅。

  余師長進來看過了,便向隨後官長道:「就在這裏宿營吧。前進是個過堂,弟兄就安頓在那裏,這裏老百姓大概沒有走遠,門是關著的,不要闖進人家家裏。」他說著,自取了佛案上半截蠟燭頭,在屋子裏牆壁上插著。就在那沒有被褥只鋪稻草的僧床上坐下,聽聽遠處,敵人的機槍和步槍連續不斷地在響,大概那五名弟兄還在戲弄敵人,沒有脫離陣地呢。

  約莫是晚上兩點鐘,那槍彈聲已經從稀少變到寂寞了,參副處的人員,找了一堆乾柴,在前面破殿裏的牆壁上架起,燒著熊熊的火,大家找了些長矮松凳圍著烤火。有的索性斜靠著牆,閉著眼睛打瞌睡。雖然四周全是戰場,但戰場裏人總是這樣抓著機會就吃,抓著機會就睡。

  忽然一陣腳步聲,由大門外響了起來,把頭挨著牆的李參謀猛烈驚醒。他正夢著在香港荔枝攤上呢。故鄉的風味,久別重逢,不禁饞涎欲滴,手裏拿了綠葉子托住的一把紫荔枝,賞鑒那顏色。睜開眼來,見自己弟兄,引著一個穿便衣青布棉袍子的人進來,便向前攔住了他,那弟兄道:「報告參謀,我們由前面脫離陣地過來,在村子口上,遇到幾名老百姓,都藏在竹林下稻草堆裏。這位他自己出來說,是洞庭湖警備司令部的陳聯絡員。」

  李參謀望那人時,他已在懷裏掏出一張名片,含笑遞了過來,李參謀接過,就著火光一看,果然是洞庭湖西岸警備司令的名片,上面蓋有私章。李參謀哦了一聲笑道:「我們終於聯絡上了。」便和來人握手。

  陳聯絡員道:「各位實在辛苦了,國內外的報紙,天天登著你們五十七師的戰績,你們已是轟動世界了,可是你們自己未必知道。傅司令派兄弟和師長聯絡,要轉告的話太多,我一時有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。我聽到這大半夜的槍聲,料著是我軍和敵人遭遇,不料就是你們。這太好了。我要見見師長,可以嗎?」

  李參謀道:「師長一定歡迎的,我先去報告一聲。」說著,到後殿去了四五分鐘,就出來把陳聯絡員引到僧房裏去。

  該員進去,見一張黑木板桌子縫裏,插著一支土蠟燭,燭下放一張地圖,一支左輪手槍,壓在地圖上。桌子面前放了一本橫格拍排簿,又是一支自來水筆壓著。夜寒,余師長正穿著黃呢大衣,由桌子邊立起來。聯絡員敬過了禮,余師長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,笑道:「有勞傅司令記掛著我們。」

  陳聯絡員道:「報告師長,我們是很抱歉的,關於貴師需要的山炮彈迫擊炮彈以及各種槍彈,十一月二十二日我們就接過來了,敵人把路堵住了,我們沒法送上去。另外還有一批軍米,都存在我們司令部裏,師長若要,我們馬上可以運過來。」

  余師長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們現在是用敵人的子彈打敵人,我們自己雖有兩挺機槍,卻沒有子彈,最好把步機槍彈和軍米先給我們運來。」

  陳聯絡員道:「一定設法運來,還報告師長,第九戰區的軍隊已經源源開到,不久就可開進陣地。還有王軍長親自在火線上督戰,已經達到河洑附近了。師長一定可以大功告成。」

  余師長道:「我也料著王軍長一定會來援救我們的,所以我始終在這裏苦撐。事不宜遲,就請趁這月夜冒險回去,將糧彈運來。請在外面休息一下。我寫兩封信,請你帶去。」

  陳聯絡員答應著,他心裏有了一種印象,就是五十七師打得只剩這樣幾個人,他們對於一切任務是照樣進行,態度也是照常,他們的記錄,只有傷亡,卻沒有那個垮字。

  ▼第六十六章 拿下傅家堤早過年

  陳聯絡員到了前殿,李參謀和同在烤火的張副官,就上前迎著他,搬了條板凳,一同在火柴堆外坐著,其餘還有兩位參副處的同事陪了說笑。柴火堆邊放了一把瓦壺,壺嘴裏向外吐著白氣。壺邊一隻瓦罐,也向外冒著氣,卻不斷地有一股茶葉香。

  陳聯絡員鼻子聳了兩聳笑道:「這好像是茶葉蛋香。」

  李參謀笑道:「一點也不錯。有朋友自遠方來,我們一點招待的東西沒有。也是巧,我們到灶房裏去燒飯,發現了碗櫥子裏有二十多個雞蛋。本來我們師長有命令不許動老百姓一草一木。前昨兩天我們沒有帶糧食,免不了在老百姓家裏,找一點米和小菜,別的東西,實在沒有動過。這二十多雞蛋,若在老百姓家裏,我們絕對不敢要,可是和尚吃雞蛋,頗為幽默,我們就也幽默他一下。所以全拿了來,又找了些茶葉和鹽,煮上一大瓦罐子。陳先生先來一個。」說著取了兩根松枝在手,掀開罐子蓋,夾了一個煮蛋,放在凳子頭上。

  陳聯絡員笑道:「這是各位消夜的,我倒來分肥。」

  張副官笑道:「這樣的請客,我們才是衷心出於至誠呢。」

  陳聯絡員笑道:「那麼,大家吃吧。我一個人就不好意思吃,我想各位苦戰半個多月,這樣的享受,半個月來也許是第一次。」

  李參謀又陸續地取了雞蛋,給在座的每人分了一個。他取過一個放在地上的一碗冷水裏浸了一浸,然後拿取敲著剝殼。笑道:「老張,你懂不懂?吃煮雞蛋有個法子,須浸一回冷水。這樣剝起殼來不燙手,而且殼也容易脫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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