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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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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答道:「點過名了,整整六十名。」 孫進賢道:「那麼,共總起來,我們是一百單八將。」說時,他臉上帶一點苦笑。 李參謀沒作聲。到了一所民房裏,見師長坐在草堂下一張黑木桌子邊,端了一隻粗碗在喝水,遠看那碗上並沒有熱氣升騰,想來也不會是熱的。他敬禮畢,站著,作了個簡單報告。 余程萬放下碗,向他看了看,因道:「今天這次遭遇戰並非意外,我不是老早告訴了你們,四周都是敵人嗎?雖然我們有了相當的損失,可是在這次衝突裏,更發現了我們五十七師有百折不回、誓死如歸的寶貴精神,這樣就可證明我們戰到一兵一卒,我們還是向達成任務的一條路上走。無論怎樣困難,我們不要悲觀。悲觀的人,絕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,現在你們可以休息一下,我自有一個全盤計劃,一定把聯合友軍任務達到。」孫進賢聽完訓話走了。 余程萬拿出口袋裏的地圖,鋪在桌上又重新地斟酌了一番,低頭沉思著,臉上突然發出一種興奮的樣子,連連點了幾下頭。他一抬頭,看到李參謀站在身邊,因道:「你去告訴孫團長、杜團長,我們立刻開拔向羅家崗去。」 李參謀答應著是,他心裏卻隨著有了個疑問。在羅家崗的正北,已是常德對岸,這豈不是又回到城裏去?因之望了師長一下。 余程萬道:「你以為我們這樣走有什麼問題嗎?我們既是準備鑽著空隙走,就不怕迂回,我也想看看城裏的情形。」李參謀是相信師長有辦法的,就沒有再請示,把命令傳達給兩位團長。 這時,冬日的太陽,已經落土,西邊天腳的雲彩,變成了一片紅霞,將正中的青天映成淺紫色,西落的空間,卻更是蔚藍,上旬之尾,半邊月輪帶了淺淺的光,高臨天空,好像月亮本身那片白色以外,不發生作用。整個大地,都罩在蒼蒼茫茫的暮色中,本來這戰區地帶,就很難看到一個人影,在這種風景下,更是覺得空虛和寂寞。這一行一百單八名苦鬥的戰士,有的空了兩手,有的拿著配了不到十幾粒子彈的步槍,有的只是拿著刀棒,大家順了一條到常德的大路,向北前進。淡淡長空只有些零碎的星點,那晚風迎面吹來,白天用血汗浸透了的戰衣,已無暖氣了,慢慢地也就變著衣服裏不住地冒著冷氣,看看那天上星點,似乎有些被西北風吹著顫抖閃爍不定,於是走路的人,也就格外地有著寒意。這曠野裏只有在月光下,看到那一道一道的堤身,拉著漫長的影子,除了附近一些分不清的枯樹,在寒空裏顫動,什麼都沒有了。 偶然還在遙遠的地方,傳來幾陣零落的槍聲,也沒有了鄉村應有的雞鳴犬吠。大家雖是尋常地走著,倒是彼起此落的腳步,踏著堤面的塵土,喳喳有聲,大家連咳嗽聲也沒有,只有悄悄地走著。漸漸地東方發亮,漸漸地大半輪銀鏡似的月亮,在空間發了光輝。在月色下,稀微的有些銀紗似的雲片,那月亮帶著幾分金彩的光芒,在行人的側面,不知不覺地升上來,照見了蕭疏的柳林,照見田園和人家,將模糊的黑影子,描寫在灰白的地上。炮火餘生的人,在這種清涼寂寞的環境下走著,心裏自是不會毫無感動,因此腳步聲之外,越是一切默然。 月亮微偏的時候,就到了羅家崗。這裏依然是沒有老百姓,早間由此處經過,所有敞著大門的人家,依然是敞著大門,就是早上喝過開水,放在地面上的就在各空屋裏宿營,一面向村子外四處布下警戒哨,一面在老百姓家尋找糧食一時間還早,大家有充分尋找東西的時間,七拼八湊,居然尋到了一擔多米,連溢鹽小菜,也尋找到不少。這時已沒有了火夫,參謀人員督率了幾名弟兄,就分別在三戶人家大灶上升火做飯。余程萬住在民房一個矮小的堂屋裏,找了一盞菜油燈,亮著火放在桌子上,勤務兵沿牆角給他堆了幾捆稻草,算是行軍床。他在堂屋裏來回踱著步子,昂頭看看屋簷外冰冷的半輪月亮。北岸常德城裏的槍聲卻是急一陣緩一陣,不斷地送進耳裏,他不時地撫摸著腰上佩的那支左輪手槍,真有點萬感交集。就在這時一位衛士進來報告,常德城裏有一個通信兵牟愛祥來了。 余師長大喜道:「快叫他進來。」 這個通信兵早在屋簷外高高答應了一聲有。他空了兩手進來,搶步向前,立著正敬禮。月光照著在他清削的臉上,有一分如家人父子久別相見的慰快情形,微微地喘著氣,高興得竟是說不出話來。 余程萬道:「你來了,很好,不愧是虎賁的弟兄,不用急,慢慢地說。」 牟愛祥道:「報告師長,城裏還在打著,不過團長今天陣亡了。」 余程萬突然問道:「柴意新團長陣亡了?」 牟愛祥道:「是的,由昨晚到今天早上,敵人還是陸續增援,向城中進攻。柴團長守著興街口上一個堡壘,到今天天亮還沒有移動,後來敵人用兩門平射炮把堡壘轟掉大半邊,柴團長才自己拿起槍來衝鋒,一顆子彈打進了頭部,他就倒地了。高副團長看到,就帶了剩下的一排弟兄,由一破屋裏轉移陣地。我也跟著副團長走的,副團長說,城裏已經沒有可以固守的據點,一定要改變戰術,把一排人分開來做好幾股,空屋裏,房頂上,地溝裏,儘量找著地點去牽制敵人。通訊兵現在還有三個人,除了我,還有兩名弟兄。通訊所已經移到一堵倒坍的牆洞裏面,外面是破房子和重重疊疊的磚堆,敵人不容易發現。趁著那月亮還沒有發亮的時候,我溜到江邊,找了一隻小船過江來,特意來向師長報告。」 余程萬道:「那太好了,當兵的人都要像你這樣忠勇才是。城裏的糧食彈藥情形怎樣?」 牟愛祥道:「城裏到處都是敵人的屍首,槍支彈藥糧食都可以到死人堆裏去找,倒沒有什麼難處。因為城裏一間房子也沒有,敵人站不住腳,到了下午,大部分敵人,都已撤出城外。我們藏在城裏,還可以牽制他們幾天。」說這話時,那屋簷外的殘月,正斜著照到屋簷下來。 余程萬立刻想到,月亮照見這裏,也就照見城裏,城裏除了滿地的瓦礫,躺著成千的死屍,就是自己藏在破瓦破磚堆裏,牽制敵人的弟兄們了。這大半輪月亮,在羅家崗的淺水枯楊,荒村茅屋之上,是一種清涼的意味,在那斷牆殘砌,肝腦塗地的所在,也僅僅是清涼而已嗎?他心中一動,未免對了月亮出神。那牟愛祥不知師長是什麼意思,自然還是沒有移動,站著等候命令。 余程萬垂下眼來,看到了他,便道:「敵人既是城裏站不住腳,那我們更容易在城裏牽制住他們。你回到城裏去對高副團長說,我們的友軍,已經到了毛灣附近,不是明日,就是後日,我一定和友軍聯絡起來,向城區來接應你們。你很是忠勇,我一定報告軍長嘉獎你,外面他們做了飯菜,你去飽吃一頓,我私人賞你二百元,你到李參謀手上去拿錢,吃飽了,乘夜快回城去。好弟兄,去吧。」牟愛祥得著師長的特別嘉獎,十分興奮,挺立著敬了禮,然後退下去。 余程萬望了他的人影子,在大片的白光月亮地上移了開去。這個通訊兵獨來獨往,完全是忠誠與勇敢,所帶的隊伍,作戰到陣亡百分之九十幾以上,還是這樣緊守著崗位,這又豈是容易教練得出來的?想到這裏在萬分困難之中,就很自得地有了一種安慰,抬頭看看上面的月亮,像大半面鏡子,已向西沉,四周沒有一點雲遮,便覺心裏空闊清涼,正可和這月亮對照一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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