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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遠遠地,可以看出街盡頭兩三星燈火,那正是徹夜備戰的戰士,在那裏工作了。風和冷,夜和靜,被那零落的槍炮,點綴出一份嚴肅的氣氛,不曾倒完的人家,在牆腳邊湧出一叢叢火光來,就近看見部隊的火夫,挖了地灶煮飯,為了敵人過於逼近,為了轟炸過於頻繁,煮飯燒水已不得不在夜晚工作了。在那火光上,大鍋冒出如雲的水蒸氣,兩三個火夫,人影搖搖地在火光水蒸氣邊工作。上風頭經過,可以聽到他們細微的、沉重的、斷續的談話聲。他立刻得了兩句詩:「更清炊戰飯,叢火廢墟生。」

  走過了中山西路,轉彎是興街口。這裏已不是中山西路那樣荒涼,滿街亮了十幾盞燈火,有一連工兵忙碌著在搬運石塊,加強馬路中心的石條甬道。甬道兩邊,層層堆著亂磚木料門板以及桌椅板凳。不到若干丈路,就在馬路兩邊有這樣一道阻隔的堆積物。同時也聽到兩旁的民房,嘩啦啦作響,正是工兵們在人家屋裏打牆洞,讓所有的民房都可以串通。這樣連夜地工作著,表示了我們巷戰準備的積極。就是連師部大門口,也預備作巷戰了。

  走得將近中央銀行卻聽到李參謀在街心說話,因問道:「老李,你還沒有睡嗎?」

  他走過來道:「我在這裏監築石堅防線。」

  程堅忍道:「石堅防線這個名字雙關,我們師長號石堅,又可以說這道防線,有石頭那樣堅固。這道防線有多長?」

  李參謀道:「先從興街口建築起,只要時間許可,我們可以儘量地向四城發展。好在石頭這樣東西,常德城裏是取之不盡的。」

  程堅忍因要去向師長報告大西門外的情形,沒有久站,自向師部來。銀行的營業大廳裏,點了三四盞油燈,參副處的人,有幾個據守了小長桌在燈下工作著,師長直屬部隊的一部分人,得著暫時的休息,拿著軍毯或小被條,各人就在地面上攤著地鋪和衣而睡,防空壕的電話總機,在大家無聲的情況下,時時響著電話鈴聲,兩個接線士兵,端坐在電話機旁,一個譯電員,拿著一張電稿,由防空室裏出來,可想到師長還在辦公。

  程堅忍走了進去,見師長把那份五萬分之一的地圖,攤開一角,在煤油燈下占了小桌面的全幅。他軍衣軍帽整齊地穿戴著,端坐在小凳子上。左手按了地圖,右手拿了支鉛筆,在地圖上虛畫著。煤油燈逼近了他的臉,照著他的面色發紅。正好這一刹那,沒有電話通到,副師長陳噓雲,參謀長皮宣猷,指揮官周義重都在四周挺了腰杆坐著,他們似乎在等著一種指示,這斗室裏面,充滿了嚴肅的空氣。

  ▼第三十五章 鐵人

  程堅忍在師長那份嚴肅態度中,料著他是在計劃戰略,就沒有敢多言,且站在門口。約莫有四五分鐘,余師長臉色映著燈光,泛出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,同時,他突然向在座的人道:「我們勝利了。戰略的策劃,完全是準確的。」大家聽了這話,看了他的臉色顯出了興奮的樣子,就都望了他,他一抬頭看到程堅忍就把他要說的話停住,等候程堅忍的報告。

  報告完了,余程萬帶了笑容道:「你聽完我這一段話再走。」

  接著向大家看了一看,因道:「也許你們都已見解到這一點的,這一次敵人發動的湘西戰爭,最大的企圖,是想進犯沅陵。所以他的第一路主力第三師團,由彌陀市登陸,箭頭一直向西,直撲五峰邊境,折轉南下,進犯石門,他若是順利的話,當然一直由慈利大庸,以推沅陵之背。再說他第二路主力第一六師團的大部分,由公安進犯大堰壋,也是針對了石門的。只有洞庭湖西岸登陸的那支敵軍,是直撲常德的。敵人集合了十萬人,原想大幹,為了我們在常德堅決死守,他們在洞庭湖西岸登陸的軍隊,就無法策應北路主力,北路主力既在西邊山地遭遇了我友軍的抵擋,又以常德尚在我手,後路受威脅,所以變更了計劃,打算用他們全部兵力先解決常德。於是他將近十萬人兵力由西轉南都集合在這個據點周圍。這正是我們的妙算,將他們都吸引到這個核心地帶來的。

  據我截至目前所得的情報,敵人並沒有後續部隊前來,縱然有,也遠水不救近火。你想,十萬大軍,都在常德城區這一點,後面補給線那樣長,彈藥糧秣,怎麼能說不缺乏?而況我們的空軍和盟軍的空軍,天天在炸這條不絕如縷的供應線,他絕難持久。此外,我西面的友軍和東面的友軍,正對他取反包圍,他的後路,隨時隨地都受威脅。所以他越把大軍聚攏到常德這一點,他後路空虛,我們外圍的友軍,越是可以占他一個大便宜。而我們常德守軍越支持得久,也就使敵人的消耗越大。他的前方拼命消耗,後方接濟不上,沒有被反包圍的危險,也不是萬全之策。而今我們友軍已慢慢地辦到了合圍之勢,他對常德的攻勢,無論達到什麼階段,也非慘敗不可。

  請問,十萬大軍的接濟,是能靠飛機投擲的嗎?不過局勢演變到這種局面下,敵人不攻下常德,有受核心部隊和外圍部隊夾攻之危,就是突圍撤退也不容易。第二,敵人也不願失這個面子。我判斷在最近兩天,敵人一定不顧一切,要先攻下常德,然後掉頭去對付我們外圍軍隊,以便逃避包圍。在這不顧一切的情形下,一定還會放大量的毒氣,但我們要完成這次會戰的勝利,絕不能放棄吸引敵人的手段。也就是不讓他在湘鄂邊境站穩或撤退,好讓我們友軍來個大殲滅戰。

  這樣,全域是樂觀的,而我們五十七師,就負著一個當仁不讓的光榮偉大之任務。我以擔負這個光榮任務為榮。把這個光榮任務給五十七師,那是百分之百地看得起五十七師,我們不能辜負這個期望。我仔細研究了,我們能把城區守到下月一號,無論援軍到與不到,外圍的友軍一定把常德這個大陷阱佈置妥當,那時我們成功是成功了,成仁也是成仁了。我和全師弟兄要咬緊牙關,闖過這個難關,讓抗戰史上,寫下一篇湘西大捷,連我在內,八千人的犧牲,博得這一回大捷,那是十分合算的。」

  他的這一篇理論和情感的演講,說得大家都十分心服。說到緊張的時候,他也是目光閃閃的,緊捏了拳頭。等到他把話說完了,他臉上又照常放出了平和的笑容,接著道:「這並不是什麼陰陽八卦。有軍事常識的人,一說破了,就會恍然的。」

  程堅忍站在屋子裏,本來覺得理由充足,再看到師長的態度十分自然,也就在充分的自信心下,臉上發現出了高興。余程萬將身上的掛表掏出來看了看,向他道:「兩點鐘了,你可以去暫時休息一下。明天早上有任務給你。」

  程堅忍也是個久經沙場的人,他自知道在戰場上抓著機會就打,也知道抓住機會就吃,抓住機會就睡。聽師長的指示,分明還有一場惡鬥在後面,有機會非培養精神不可,他退出了師長辦公室,回到自己搭床鋪的屋裏,在窗臺上那盞菜油燈下,看到自己的被蓋,展開在那床板上,便先有三分陶醉。七八晝夜的戰鬥,和枕被相親的時候,實在太少。由二十四日拂曉起,將近四十八小時,沒有合眼了。他取下頭上的帽子,鞋子也不曾脫下,就半斜半直地,躺了下去。平常的營中床鋪,平常的枕頭棉被,這時一相親起來,就甜蜜得昏然過去了。

  睡意蒙朧中,轟隆劈啪的猛烈聲,讓那受慣訓練的腦筋,不得不恢復工作。他猛地翻身坐了起來。首先看到窗戶紙上,已變成了陰白色。其次看看屋子裏床上,都已空空無人。辛苦多日的同胞,又個個去接受新任務了。其次他看看屋子內外,一切無恙,心裏安然了。

  他本來也知道這種觀察是多餘的,因為他曾設想到,不定是哪一次昏睡過去,人和屋子,有同時化為烏有的可能。所以有時睡醒了過來,就下意識地要四周觀察一下。不過耳朵對著聲浪的接受,已明白了這又是拂曉攻擊的家常便飯。他沉靜了兩分鐘趕快摸出床鋪下的臉盆,在廚房裏舀了一盆冷水來,蹲在地上,就著盆連洗臉帶漱口。這時候的槍炮,已是四城連成一處。山炮彈呼呼地在空中發出怪叫,師司令部已變成了火線核心。在這洗臉當中,師司令部附近,就落了好幾枚炮彈,嘩啦啦的房屋傾倒聲,這蓋得相當堅固的磚牆房子也不住地搖撼,隨著窗子,外面就是黑煙彌漫。

  程堅忍一想,這已達到了戰事最後階段吧?不管它,先得把肚皮填飽,好預備今天拼掉這最後一滴血。正這樣想著,勤務兵王彪,真是一個能共患難的助手。他將一隻粗碗捧進一碗冷飯來。兩根筷子插在飯堆尖上,居然有兩條鹹蘿蔔放在筷子邊。他接過飯碗,不問冷熱,坐在地上連吞帶嚼,就是一口氣把它咽下去。再摸出床底下的瓦水壺,向碗裏斟了大半碗冷開水,還是一口氣喝了。

  就在這時,城區連續地發出了爆炸聲。近處既是不斷地爆炸,城外的槍炮就被掩蓋了。現在是哪一個角度戰鬥得激烈,卻無法判斷。師長昨晚上說了,今天早上還有新任務,且在屋子裏等候著吧。約莫坐有一小時,城裏炮彈的爆炸,並沒有減少,而敵人的飛機又來了。當那嗡嗡的聲音,在上空響著的時候,他心下一橫想著,坐在屋裏有什麼用?立刻炸彈下來,城裏又是好幾處起火,應當出去救火,且看敵機來的是多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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