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劉小姐看他說話,很有點尷尬,就也沒有再問,不過程參謀這番好意,那是不能違拂的,就點點頭和他走去,只轉兩個彎,就到了振康堆棧了,王彪正要向前敲門,刷拉一聲怪叫,接著轟隆一聲,王彪早知這是炮彈下落,立刻向地下一伏,劉小姐看他那樣子,也立刻向地下一蹲,就在巷子前頭,有一股猛烈的煙焰,向上一湧。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閃,一陣熱風撲了過來,隨著有一股灰沙撲到身上。但這種狀態是很快地了過去的,她還蹲在地上。

  王彪已站起來笑道:「沒事,這是敵人的山炮跑了野馬,給這裏送來了一枚彈。」

  她站了起來,周圍地看看,因道:「敵人的炮彈都可以射到城裏來嗎?」

  王彪笑道:「隔著沅江就是敵人的炮兵陣地,他要打哪裏都行,可是這樣亂放炮,那是沒有用處的,不要理它。」

  就在這時,那堆棧門開了,黃家母女一同出來,王彪正正當當地敬了個禮,然後把程參謀派自己送劉小姐來的意思說了一遍。

  黃大娘笑道:「小姐,你比我們膽子還大呀!好極了,到裏面去,我們長談吧。這是我女兒黃九妹,難得的,都是姑娘家,有一個伴了。」

  黃九妹也笑道:「劉小姐,我們是粗人啦,言語不到之處,你別見怪。」

  劉靜嬡上前,笑著和她拉拉手。因道:「炮火連天的,結個患難朋友,別客氣了,我也不是細人。」

  黃大娘道:「劉小姐你今天吃過飯了嗎?我們這裏倒是現成,請進來吃點東西吧。」說著,三人一同進門。

  黃九妹站在門框下,回轉頭來見王彪站在巷子裏發呆,因道:「你進來不進來?」

  他伸手撩了幾下頭髮,笑道:「我是奉了參謀命令來的,稍微耽誤一下,大概不要緊。我進來站五分鐘吧。」

  黃九妹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,可是那大門並沒有掩上,可證明她是不拒絕的。於是就悄悄地跟在後面,到了後進堂屋,見屋門大開,桌椅板凳全陳設著,像個平常時候的樣子,這就笑道:「這裏什麼都還原了,不像個炮火下的屋子呢。」

  黃大娘道:「王侉子,你看我也想破了,飛機這兩天這樣的炸法,我們知道哪一分鐘會死,過了一輩子窮人的日子,於今現成的好房子好家具,我們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,舒服一時是一時。劉小姐請坐吧,我們這裏有炭火煨著的熱茶,你先喝一口。」

  黃九妹就在這時,把屋角邊炭爐子上一把錫茶壺提起,斟了一大玻璃杯熱茶,雙手送到劉小姐面前,笑道:「為了避空襲,白天我們是不燒灶的,免得煙囪出煙,好在這裏有的是木炭,我們一天到晚燒著木炭爐子。」

  黃大娘也笑道:「只要炸彈炮彈打不中這裏,我們總還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幾天。」

  劉靜媛看她母女兩個,知識水準還低,和她們三言兩語就談著到軍隊裏去服務的話,那自然是嫌早。便道:「好的,再說吧。」

  她們坐著說話。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門口,並沒有插嘴。黃九妹看到,便也斟了一杯熱茶送了過去,笑道:「你大概好久沒有喝過這熱茶了,這算是我勞軍吧。」

  王彪不接茶杯,舉著手先行了個軍禮。黃九妹道:「不用客氣,喝完這杯熱茶,你該走了,已不止五分鐘了。」

  王彪接過茶杯把茶喝了,借著送茶杯到桌上的動作,就近了坐在桌邊方凳上,向黃大娘問道:「你老人家有什麼事要我辦的嗎?」

  黃大娘道:「王侉子,難得你好心,在這種大炮下,而你三番兩次地來看我們,我們吃喝都還好,在這個圍城裏,有吃有喝還想什麼呢?不過我們雖知道十有八成是死,可是能夠不死,我們總也希望想法子逃出這條性命來,逃不出來也拼他兩個鬼子,方才合算。軍隊作戰的時候,我是知道的,誰也不能亂跑,好在你是個勤務兵,常常有些瑣碎事情要你出來做,你有空的時候,可以順便到我這裏來看看,送我一點消息。將來把鬼子打跑了,我們都活著的話,我當然知道你的好處。」

 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,坐在旁邊的黃九妹,只管向她母親瞪眼。黃大娘最後笑了一笑,就沒有說什麼了。黃九妹繃著個圓臉子不但不說話,笑意也沒有。劉靜媛看他們這情形,有什麼不明白的,因之她也是默然著。這堂屋裏悄悄的,耳朵一不聽近處,那就可以聽到四城猛烈的槍炮聲了。

  王彪說:「好吧,有空兒我就把消息來告訴你們。」說著,又立了個正禮,向屋子裏三人都注目,然後放下手來,轉身出去了。

  黃大娘看劉小姐靜默著,便道:「我們從前住在師部斜對門,都是北方人,和這個王彪就熟識了。他的同事,讓他叫我乾媽,就是這樣叫開了。這人倒是不壞。」

  劉靜媛道:「他們虎賁可以說個個都不壞,一個軍隊訓練到這樣,真是不容易。日本鬼子才壞,他就找著這種部隊打,希望把我們好的軍隊都消耗乾淨。」

  黃九妹道:「劉小姐,我看你是個有知識的女子呀,鬼子打來了,十五號以前疏散的時候,你為什麼不走呢?」

  她歎了口氣道:「事不湊巧,我父親病了,我是個天主教徒,我去見過這裏的王主教,他說不要緊,可以住東門外天主教堂去。我父親相信上帝,也就相信主教,就這樣搬去住了。  不是師部裏弟兄們幫著抬,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。」

  黃大娘道:「哎呀,東門外天主教堂?那邊早就受著炮打了吧?」

  靜媛道:「不但是炮,大概今天槍都可以打到了。前天晚上炮火轟了一夜,一個病重的老人家,哪裏經受得住這驚嚇,當晚就過去了。我一想,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,我父親不會死的,我就願意舍了這條命,要替父親報仇。可是我沒有學過放槍,別說是個女孩子,就是個男孩子,也沒用。後來我又一想,只要為國家出力,幫著人家殺敵人也是一樣。可是只做了一次擔架隊,人家就發現我是個女孩子,又勸我不要幹。那個程參謀說,野戰醫院用得著女人。黃家大姑娘,我們明天一路去好嗎?伺候傷兵,這沒什麼不會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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