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虎賁萬歲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說到這裏時,正好轟隆隆一陣炮響,好像是幾尊炮同時向這邊陣地射擊過來。王彪笑道:「參謀,你真不在乎,沒聽到好響的炮嗎?」程堅忍道:「你要知道拿槍桿的人,在拿起槍來的時候,就當心無二用地全副精神都去對付敵人。在沒有拿起槍的時候,神經就當儘量地讓它輕鬆自由。你看到拉胡琴的人沒有?當他拉胡琴的時候,一定是把弦子上得緊緊的。等著把胡琴拉完了,就要把弦子松下來,碼子除下來。那為什麼?為的是儘管緊了弦子不松,那下面蒙著胡琴鼓的蛇皮,就會讓弦緊繃了碼子,把蛇皮壓破了。人不是一樣嗎?大兵不是一樣嗎?我們的腦筋,就是胡琴下面竹筒蒙蛇皮的那面小鼓,不打仗不受訓練的時候,我們就應當讓它休息。」王彪點著頭笑道:「你這一說我就全明白了。不過到了這個時候,我們也就快拉胡琴啦。」程堅忍道:「那就讓你看我的。王彪,你現在該跟著我學了。」

  說著話,天色有點微微的亮。魚肚色的雲腳,在東邊天腳,由身後向身邊射過光來,看到河袱的街市,已在朦朧的曙色中現出了重重的屋脊與牆頭。街外有幾棵高大的柳樹,依然是在半空裏搖撼著枯枝,那分自然的蕭瑟景象,並沒有因那轟隆劈啪的槍炮聲,有什麼變化。因為天陰,冷風拂過了長空,霜氣濃重,圍繞著這河袱市街的田野裏,還有些稀薄的霧氣。他們順著街後一條小路,奔向營部所在耆山寺。在快速的腳步下,走著小路上的石板,噔噔有聲。

  在前面霜霧迷蒙中,早有一下沉著而嚴厲的吆喝聲:「哪個?」程堅忍站住了腳答應了他。兩人慢慢地走過去。一個警戒步哨兵,扛著槍立在路頭上,程堅忍問了他兩句話,便走了過去。路上又經過兩道步哨,走到耆山寺。那小山崗子上,有一個小碉堡,營長袁自強他已是蹲身在那半截入土的小碉堡裏,守住一架電話機作戰。這碉堡外有散兵壕和機槍掩體。另外兩個同樣的小碉堡,相隔著一個步槍射擊的距離。這裏還控制著一連人,隱蔽在各處,他和副營長、營副與三個兄弟,守著碉堡。

  外面弟兄進去通知程參謀來了,他便迎了出來,行過了軍禮,報告了這裏的軍事,已經接觸了三四小時,敵人絲毫沒有進展。他說話的時候,挺著胸脯立正,精神還相當振奮,倒不像是苦戰了半夜的人。程堅忍便向他道:「依著這裏的山勢,那是可以好好地打一仗的,先讓我明瞭這裏的陣勢吧。」

  於是和袁營長走進碉堡。這碉堡裏毫無例外,鋪著中國軍隊慣用的「金絲被」,這「金絲被」在華南華中地帶是稻草,華北地帶是高粱秸子或麥草,常德的「金絲被」是稻草。占了碉堡裏大半邊地方,袁營長所坐的地方,多了一條舊軍毯,地下放著一架電話機。一支大瓦壺,這裏有兩隻粗飯碗配著。袁營長親自彎腰下去,給程堅忍斟了一碗冷開水,奉請他坐在「金絲被」上。程堅忍和袁營長要了陣地簡明地圖看了,袁營長和副營長、營副都坐在地上陪話。

  那電話機的電鈴響過了好幾次,第六連連長在陣地上來電話說:「敵人沖上來兩次,都壓下去了。敵人後續部隊還正在來,下次恐怕會來得更凶。」袁自強在電話裏叫道:「無論如何,把機槍捏住他。」程堅忍在旁插嘴道:「袁營長你告訴他,我就來。」袁自強向他點著頭,在電話裏道:「打起精神,好好地幹,程參謀在這裏,他就來。」說畢,掛下電話,已聽到前方炮聲轟隆轟隆,只是加緊。

  程堅忍道:「袁營長,我一定要到前面去看看,請你派一名弟兄送我去。」袁自強道:「既是參謀要去,請王營副陪你去吧。」那營副未曾答話,己站起來了。程堅忍看他們這樣興奮,也感到很高興,便站起來笑道:「我想總可帶些好消息回來。」王營副已首先走出了碉堡的洞門,程堅忍走出來時,王彪也站在散兵壕上,笑臉相迎。程堅忍道:「你若高興去,可以和我同走;不願意去,你就在這裏候著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王彪挺著胸脯道:「我絕對願意去。」

  於是王營副在前引路。順了小土山上一條小路,向了炮火併發的所在走去,這裏小土山坡度並不怎樣陡,倒是沿山都有高高低低的松樹,經過多日的陰雨,松樹還是青鬱鬱的。約莫走了一里多路。到了一帶較高的土山崗子上。地形略嫌暴露,大家便跳下山腳的交通壕裏俯著身子走。這裏是剛剛跳下,相隔十丈不到,一個山炮彈落下,咯的一聲,塵土四濺,身後是一叢煙。但誰也沒有理會。由這裏前進,就鑽進了散兵壕。

  雖是敵人的拂曉攻擊已有很久,可是那前面小山崗子後面,一陣陣的白煙冒起,敵人依然在加緊進攻。程堅忍俯著身子順著壕彎曲著向前,還有敵人的兩次追擊炮落在附近,當聽到轟轟的炮彈刺激空氣聲時,趕緊向壕底一伏,撲哧一聲,便濺了滿身沙土。王彪是緊隨程堅忍身後走著的,當第二次炮彈落在附近時,他忍耐不住了,便輕輕地喝罵道:「這鬼子太可惡,我今天一定要回敬他一拳頭。」程堅忍回頭看了他一眼,將手反在身後搖擺了兩下,依然繼續地隨了王營副走。

  不多遠,是個黃土崗子。前後大大小小倒有幾十棵松樹,地面上稀稀落落的黃赭色草皮,卻也掩蓋了些黃土。我們就借草皮的偽裝,下面挖了散兵壕。作戰半夜的士兵,散落地伏在壕裏。由此向上,有個碉堡,在土裏冒出半截來,上面也蓋了草皮,偽裝得極像一座野墳。王營副很快地向前,先轉到那碉堡後身,爬進了碉堡,隨著他又爬出來,招招手,將兩人也引進了碉堡。這裏面更簡單,除了三個弟兄扶著一挺輕機槍,便是劉貴榮連長和副連長各拿了一支步槍,守在地面上的一個電話機旁。那劉連長迎著程堅忍行過軍禮,臉上不但沒有疲勞的樣子,紅紅的氣色,對師部派來的人員,倒表示一種欣慰。

  程堅忍道:「我由師部到營部,一路都聽到這裏打得很好。我非常地高興,所以親自來看看。師長已派一排迫擊炮加到這邊助戰,我們一定要打得更好。」劉貴榮道:「由昨晚半夜到現在為止,已進攻七次,有五次在半路上就給我們火力壓住了。有兩次沖到了面前,我們就跳出了戰壕去肉搏,也把敵人揍退了。請參謀看,那對面山坡下,就有二十三具敵屍不曾搶了走,至少我們打死了鬼子兩百人。」程堅忍說了句很好,也就伏到碉堡眼口,向陣地外張望。

  這前面山坡下,是一塊凹地,凹地上方的是攔阻壕,已被敵人的山炮把壕沿摧毀了幾塊向下坍著沙土。壕外的鹿岔,中了炮彈,也不成行列,有一堆樹枝燃燒著在冒青煙,敵人的炮還只顧向前面落彈,彈起的白煙濺起來的灰塵,加上鹿岔燃燒的青煙,面前連成了一起。但煙霧的空當裏,依然可以看到那山麓下躺著黃呢制服的敵屍,劉貴榮所說,倒都是真實憑據。程堅忍正要遙遙地默數那些敵屍是多少,卻聽到轟轟軋軋一片飛機響聲。隨著衝衝幾聲大響,面前火光閃閃,湧起白霧一般的炸彈煙焰。這就回轉身來向劉貴榮道:「我們要特別警戒,敵人調了飛機來轟炸,一定又是一個攻勢。但是我在這裏,絕不含糊。」劉貴榮道:「絕不含糊!七次都把它壓下去了。有參謀在這裏,第八次、第九次照樣把它壓下去。」說著,也伏在碉堡眼裏向前張望。

  ▼第十二章 第八次進犯又壓下去了

  日本鬼子在中國作戰的手法,向來是一貫的。眼前這些炮火,就是每次進犯的預兆。劉貴榮睜大了兩眼,聚精會神,向敵人來勢看了去,敵人山炮、迫擊炮射來的炮彈,一枚跟著一枚,都落在這附近三四座碉堡左右前後。似乎敵人已發覺到這幾座制他死命的碉堡,想加以摧毀。因為炮彈落得多,這山麓前面,已屯聚著一片迷蒙的煙霧。有兩次炮彈落得很近,把碉堡後的山土和小石子,像下雨一般的由碉堡洞口撲進來。人在裏面也覺得地面震動了一下。但劉貴榮連長身子動也不動一下,只是看著敵人。這前面起伏的丘陵。有兩處較高的坡子,一個相距約五百米,一個相距約四百米,馱著一條人行便道,向這裏伸延。這兩個小丘陵,敵人必須經過,經過就暴露出來。他們到了這裏,總是飛跑過來。

  劉貴榮的眼光,就是射在這兩個丘陵上,他終於把敵人發現了,約莫有二三百敵人,在那小丘下面蜂擁而上。沖到小丘頂上,這個丘頂,倒有相當的長度。那裏,和那第二個丘頂一般,都經過防守工事的佈置,把所有障礙的一木一石,都已剷除乾淨。說時遲,那時快,左手下一班人所守的一挺輕機槍,已在碉堡眼裏,吐出火蛇的舌頭,噠噠噠,一陣子彈,向那小丘頂上狂射了去。敵人紛紛飲彈倒地的,約莫有三四十人。究竟因為他們人多,已有大部分沖過了那小丘,奔入下面的凹穀。這是一個射擊死角,左角下的機槍,便已停止了射擊。在這死角下,敵人有幾分鐘的休息。休息之後,就當沖上第二個小丘,那就接著這裏的陣地了。劉貴榮的兩隻眼裏,都要冒出火來,回頭向機槍手將手一舉,做了個準備射擊的姿勢。他依然向前張望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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