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於是在床欄杆上抽下一條青毛繩圍巾搭在她肩上,從容地道:「你不用驚慌,沉住了氣,人走到了窄路上,就要向寬處想。這裏到前門還是不近,你有錢坐車子沒有?」

  田氏道:「那三塊錢不都交給媽了嗎?我帶一件小夾襖到胡同口上當鋪裏當,隨便他寫個二三錢銀子,暫應一下急再說。」

  鄧老太道:「病人也許要用幾個零錢啊,你還是把錢帶去。」

  說著抬起雙手來,先後在兩耳墜上摘下兩隻金絲耳圈來。聲音帶一點兒抖顫,慘然地道:「這是我最後一點兒金器,預備救急用的,現在到了救急的時候了。現在金子八十換,這大概有七八分重,總值個五六塊錢,你換了吧。」

  她把那枯瘦的手掌托住了兩隻小金耳圈,仿佛是在發很重的瘧疾,抖顫得多高。

  田氏呆望了她的手心,眼淚要滾下來,因道:「不用動您這一點兒東西了。萬一要錢用,我們賣皮貨當票的錢還沒有去收。我拼命也可以同那皮貨店掌櫃,拼個幾塊錢出來的。」

  鄧老太道:「錢在人家手上,那總是虛的,你還是先把這東西帶著。是你的丈夫,是我的大兒子,我還比你著急呀。」

  田氏不忍看婆婆的臉色,只好低了眼皮,將耳圈子接了去,將毛巾連脖子帶兩隻袖口全部緊緊圍住,匆匆地就走出大門來。因為是走得十分匆忙,隨身都沒有細加檢點,只想一口氣跑到醫院看丈夫去。走了空闊的大街,那西北風挾著風,像冰子一般的,向人身上撲擊著。田氏緊緊抱住了圍巾,只管彎了腰一步步地走著,連眼也不敢抬。好容易奔走到了電車站,也來不及考慮什麼了,見電車停在道上,立刻向上一跳。大風的天,坐電車的人格外多,田氏上車以後,便是由人堆裏擠了進去的。直等電車開了,賣票生來收錢的時候,自己伸手到袋裏去掏錢,這才想起一件大事。

  出門的時候,老太太給的兩隻金耳絲,放在什麼地方呢?分明是手裏捏著走出大門來的,至於出門以後,這手是向哪一揣,就不曾理會。心裏如此想著,手是儘管在袋裏摸索著。賣票生瞪了眼道:「沒有帶錢嗎?前面一站下吧。」

  田氏心裏亂跳,哪裏還說得出話來。只是賣票生催著,在袋裏隨便掏了銅子票給他,也不知道告訴人到什麼地方去。賣票生自照了銅子的數目,賣了票給她。田氏拿了票在手上,問道:「我到哪裏下車?」

  賣票的笑道:「你要到哪裏去,你在哪裏下車,你問我,我怎麼知道呢?你這位大嫂是幹什麼來的,你自己心裏不明白嗎?」

  這樣說著,全車的人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田氏心裏正是十二分難過,再有許多人在當面就恥笑她,她簡直站不住。不是這裏人很擁擠,她已經就躺下了。後來電車在一個站上停下了,田氏被下車的人一擁,也跟著擠下車來。兩腳站在街上,心裏才明白過來了,自己為什麼這樣糊塗,莫名其妙地上了車,莫名其妙地又下了車,手裏拿了那張電車票,只管望了發呆。抬頭看時,對過胡同口上懸了一塊大字橫匾,上寫著內右二區界,忽然心裏動了一下,這倒有點兒辦法。於是一點兒也不思索,雇了街上一輛人力車就直奔內右二區去。坐在車上,心裏也就想好了幾句話,見著門警,要怎樣去說明來意。好在還沒到內右二區,就看到巡官田得勝,穿了便衣,外罩呢大氅,緩緩走過來。

  他首先就看到了,老早地彎腰鞠躬道:「大少奶奶今天怎有工夫由這裏經過?」

  田氏立刻喊住了車子,跳下來,笑臉迎著道:「我正有事要來奉托田先生。」

  田得勝一面將她引到避風之所,一面笑答道:「大少奶幹嗎說這樣客氣的話,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得了。」

  田氏頓了一頓,先是低頭想著,好像是不好意思,後來又滿臉帶了憂愁的樣子,向田得勝道:「前兩天您到捨下去,我們大爺不是病了嗎?您去以後,那病是鬧得更厲害。今天出去要錢,索性進醫院去了。」

  田得勝聽說,也是皺了眉毛,只替她唉聲歎氣。田氏接著又把自己去看丈夫,失落了金耳絲的話,詳細說了一遍。田得勝道:「是的,一個人心裏慌張了,做事就更容易鬧出亂子來的。丟了這點兒東西,倒不算什麼。只是您等著錢使的人,丟了現成的這筆款子,一會兒工夫,哪裏再去找五六塊錢呢?」

  田氏兩手交叉了十指,連連在胸前搓挪了幾下,頓著腳道:「誰說不是呢?病人躺在醫院裏,哪裏就不花幾個錢?我好空手進去嗎?」

  田得勝拱拱手笑道:「大少奶,您不用說,您的意思我明白了。漫說您現在特意找我來了,就是您不來找我,只要我知道這件事,我也不能袖手旁觀。讓我來摸摸看,我身上還有多少錢。」

  如此說著,伸手就到口袋裏去摸索。他手在衣袋裏轉動了一陣,卻掏出大大小小一卷票子來。雖然這一卷裏面毛錢票銅子票無所不有,但也有幾張一元的鈔票。他清理了一番,在其中抽出四張一元鈔票來,這就卷了一卷,兩手呈給田氏,笑道:「大少奶,這數目比您所需要的略微少一點兒,但到了明天上午,我就關餉了,多少我總還可以找補些。還是送到醫院裏,還是送到宅裏去?全聽您的便。」

  田氏笑道:「田先生,真多謝您。有這些夠了,將來再說吧。」

  說到這裏,就喜由心發,彎腰向他半鞠躬。田得勝道:「大少奶現在是向醫院裏去嗎?」

  田氏皺了眉道:「我早就該去了。只為把那對耳圈子丟了,不得不來跟您想法子。」

  田得勝道:「大爺不舒服,我也應該瞧瞧去,我陪著大奶奶一塊兒去吧。」

  田氏道:「您公事忙,才得換上便衣,也就應該休息一會兒。」

  田得勝笑道:「大奶奶可忘了,當年督軍在任上的時候,我常跑上房,大奶奶就吩咐我當過差事。」

  田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說到當年的事,猶如做了一場噩夢一般,還提它幹什麼。」

  說完,又歎了一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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