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那女子道:「那不成!你在家說好了的,同我一塊兒去的。要不我還不跟著你到這兒來呢。」

  說著這話,轟咚一聲,這房門被人由外拉了開去。玉峰看時,一個不出二十歲的女子披了一件毛領斗篷,臉子被寒風吹得紅紅的,一雙滴溜烏圓的眼睛向人很快地睃了一眼。玉峰看到,卻是怔了一怔,不想梁仲賢這樣蠢俗不堪的人,倒有這樣一位摩登小姐在後面跟著。正發著愣呢,梁仲賢道:「我介紹介紹。這是鄧大爺,這是鄧三爺。」

  又笑向玉山道:「這是我大女孩子。自小兒的就嬌養慣了,到現在也管束不過來。」

  她聽了這話,微笑著,向玉山玉峰鞠了一個躬。玉山道:「梁先生好福氣,還有這麼好的一位小姐。」

  梁仲賢道:「不用提了。現在念書就是念錢,每年為了她上學,實在是花錢不少。」

  玉峰偷眼看她時,見她把大衣抄著向上,把毛領子更擋了臉子。玉山道:「現時在哪個學校念書?」

  梁仲賢道:「男女同學的學校,我總覺得校風不大好,把她送到女子美術學校去學點兒圖畫音樂。上次她學校舉行音樂會,她就很得了人家的歡迎。」

  她笑道:「這也用不著您宣傳。」

  梁仲賢笑道:「鄧三爺在教育界很有勢力,我給你介紹介紹,不很好嗎?」

  玉峰昂起頭來想了一想,微笑道:「不錯,那次音樂會我也參與過的。有一位彈箏的梁上珍女士?」

  她撲哧一笑,微微地點了兩下頭。梁仲賢道:「就是她了。」

  玉峰把頭搖撼著,成了半個圈子,表示一種欣羡的樣子,笑道:「梁女士的音樂,實在高妙。不但箏彈得好,而且鋼琴也打得很好。」

  上珍笑道:「見笑得很!我向來不敢在人面前打鋼琴,因為指法不熟。鄧先生在什麼地方聽過我打鋼琴?」

  玉峰沉吟了一會子,笑道:「好像那天音樂會,梁小姐就打鋼琴吧?」

  上珍笑道:「那是鄧先生看錯了人了,我有個同學姓吳的,長得個兒和我差不多一樣高。」

  原來她進門之後,大家全站了起來的。話是越說越長,人也就照著原來的座位,各各坐下。

  梁上珍在靠門的一張方凳子上坐著,把門還朝外微推了一推,露出一條縫來,笑道:「這小屋子裏,放上這麼一個白爐子,臭氣熏天的,又熱又悶,真受不了。」

  梁仲賢道:「既是那麼著,你就先走吧。我在這裏,還同兩位鄧先生有幾句話要說。」

  上珍噘了嘴道:「要去就同去,我一個人不去。」

  梁仲賢道:「可別鬧小孩子脾氣了,我和兩位鄧先生有正經事要談,咱們明天去也不遲。」

  上珍道:「明天下午是禮拜六,我沒有工夫同你出去。」

  梁仲賢笑道:「二位聽聽,明天是禮拜六,她倒沒有工夫了。」

  玉峰笑道:「那倒是實在的情形。因為到了禮拜六同禮拜日,誰也免不了有幾位同學的邀著出去,逛趟公園、瞧回電影的。梁小姐果真有什麼要緊的事,梁先生只管陪小姐去,我們晚上再到府上去奉訪。市面上真是不景氣,我們也知道,我們也絕不能在人情以外去做無理的要求。」

  玉山一聽,這倒奇了。真是不景氣的這句話,怎麼他也說出來了?說過了這句話之後,我們還想和人家討錢嗎?玉峰見大哥有點兒出神,他是個有神經病的人,設若瞎說出兩句話來,倒叫梁小姐難受,因之只向梁氏父女看看,並沒有接著向下說。梁仲賢被他兄弟兩人逼著,正不知如何是好。現在玉峰答應著晚上再談,是個絕好的脫身機會,還猶疑什麼。因之向玉山拱拱手道:「既是那麼著,我們就晚上見吧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人已是匆匆地向門外走去。玉山雖然不願意,但是自己兄弟已是開口放了人走,不能把他拖住。這一來,那楊先生可就大了膽子出面,走到屋子裏笑道:「我就知道我面子小,說話不下來。現在你見著梁先生就明白了吧?」

  玉山也不理他,把那件破大衣向身上一套,連摔了兩下袖子,橫著身子就沖到院子裏去。

  玉峰看他面皮紅紅的料著是在生氣,倒不便跟著說什麼話,只好悄悄地隨在後面走了出來。那幾進大屋,竟是一個人不見,屋簷上的積雪,秋風刮著,在屋子裏飛舞。玉峰將西服大衣領子向上擁了一擁,打了兩個寒戰道:「好冷好冷!」

  玉山道:「可不是冷嗎?來是一股子熱勁,以為多少可以撈幾文回去。現在還是空了兩隻手走,比冷水澆頭還要難受。」

  玉峰依然不作聲。走出了大門,向胡同兩頭一看,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,便道:「天氣這樣冷,時局又不大好,市面真是不景氣……」

  他這句話剛說完,玉山突然掉轉身來,伸手一把將玉峰的大衣領子扭住,瞪了兩隻大眼道:「你吃裏爬外,自己來要錢,還給別人說不景氣。這就是你的本事,我今天非揍你不可!」

  說著,劈臉一掌就打了來。

  玉山回轉身來的時候,玉峰見他面皮漲得紫中發灰,兩眼的烏眼珠子動也不一動,鼻子裏呼呼出氣,這就知道他脾氣發得不小,早已防備妥當。所以當他一手伸了過來,這就緊緊地給他捏住,喝道:「這是大街上,你不要胡鬧。」

  玉山穿的是長袍大衣,身上未免臃腫,玉峰把他手捉住,他就有點兒轉動不過來,只扯著袖子道:「我非揍你不可,你去叫巡警吧。我做大哥的要當了大街教訓你!」

  說著說著,周身抖顫,突然地向地下一倒。玉峰雖然把兩手將玉山拖住,但是他像一座山倒下去一般,只聽地面咚的一聲。玉峰只好大聲喊叫救人,所幸離開飯莊子還不過十幾步路。大聲喊叫著,把前後人家的人都驚動出來了。那楊先生同兩個夥計也跑出了大門外來。看到這種情形,只得搬出一張籐椅子來,將玉山抬了進去,因為楊先生住的那間內賬房比較暖和一點兒,就把玉山抬到這屋子裏放著。他仰臥在籐椅上,已是緊閉了雙眼,鼻子不斷地哼著,身子直挺挺的,一點兒也不會動。

  玉峰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,緊緊地皺了兩道眉毛,不住地跳著腳道:「這事怎麼辦?這事怎麼辦?這怕是腦充血。」

  楊先生站在身後,注視道:「這是黑頭暈,不要緊,躺一會子就好了的。」

  玉峰道:「人都快死了,還躺一會子就好了呢?這附近有大夫沒有,趕快找個大夫來瞧瞧吧。若是在你這裏出了事,你覺著也不大好吧?」

  這句話把楊先生提醒,便道:「隔壁有一位西醫,那就先請來瞧瞧吧。」

  回頭看到有兩個夥計站在院子裏,就亂揮了手,讓他們找大夫去。不想在這件事裏,又生出一回波折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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