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大江東去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冰如道:「你怎麼不答覆我的話?難道你這幾個月來所對付我的態度,完全是虛情假意嗎?」說著,用力將手牽著柳條一扯,扭轉身就走了。江洪站在路頭上,倒是呆了一呆。然而她走得很快,轉個彎就向街裏面走去了。假使要跟著追了去必定追到她家。在這夜晚,追到她家裏去,特顯著自己戀戀不捨了,因之緩緩地在江邊上放著步子,細想了一番,最後也還是回寓安歇。由漢口渡江到武昌,再經過幾截街道的奔波,人也相當的疲倦了。到寓之後,和衣就倒在床上,他心裏也就想著,薛冰如之為人,卻是有點奇怪,她對丈夫原來是很好的,只幾個月工夫的別離,何以就變了態度了?仰睡在床上,睜了兩眼望著那粉牆,這就看到自己一張一尺二寸的半身相片,懸掛在牆上。

  二十八歲的人穿了筆挺的西服,面貌豐潤,很英俊清秀向下俯視著。自己便轉了一個念頭道:是呵!她是一個青春少婦,遇到我這一個少年,不斷地在她面前周旋,看到漢口花花世界有什麼不動心?而況志堅之陣亡,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,她要找個繼任的丈夫,是沒有比我再合適的了。幾個月來,她只管濃妝豔抹,與王玉鬥爭,無非是為了我。我應該用好話安慰她,多少補償她這一點苦心。

  今晚這種態度,慢說是一個男子對付女子,就是一個女子對付男子,男子也有所不堪,那是很難怪她一怒而去的了。明天下午決計過江去一趟,向她表示一番好意,一個有家仇國難的女子,又何必讓她過於難堪?他這樣想了,就也蒙矓睡去,晚上倒做了幾次夢。下午由辦公室回到寓所的時候,身上照例是穿一身軍服,腰間掛了佩劍。縱然是工作了一日,精神還是很好的,踏著夾了馬刺的皮鞋,走著地板,啪嗒啪嗒地響。他想著,去看女人,那是軟性生活。於軟性生活,而穿著這筆挺的軍服,那是用不著的,於是站到臥室牆前一面大鏡下去松解皮帶。偶然抬頭,看到鏡子裏面自己的影子,卻是一位少年英勇的軍官。自己忽然叫起來道:「我是中華民國一個好男兒。現在是什麼時候,我是什麼人,我能脫了這身軍服去看朋友之妻嗎?笑話,我不去了。」

  他口裏說這話時,臉上自然顯露著十分堅強的顏色,同時,也就看到鏡子裏的影子,十分興奮,便向鏡子裏點點頭道:「對的!對的!」

  連說兩聲對的,他也就再不松皮帶,依然穿了軍服,走到寓所外的空地上散步了很久。經過了這一番嚴肅的散步,把冰如給予自己的那些影響,也就忘記了。

  王玉那條路,自己是堅決地拋棄了,甚至提到這個名字,自己也就有些煩厭。冰如這條路,自己現又不願去。那麼,除了自己故意到漢口去消磨幾個鐘點,就不必離開武昌了。因此,約有三日的工夫,並未過江。這個時候的長江戰爭,膠著在下游蕪湖一帶,武漢的人心,大為鎮定,而前方同後方的郵電交通,也隨了這個關係,比以前便利得多,可是孫志堅的消息,依然石沉大海。這就是江洪自己想著,要說他還在人間,透著不近情理。那麼,孤身在漢口的薛冰如,那是格外可憐了。在他這樣一念生憐,意志轉變的時候,冰如卻寄來一封掛號信。她破了例,不是女人所用的那種玫瑰色洋信封,卻是一個很長很大的中式信封,厚厚的裏面盛著許多東西。

  當江洪接到這封信的時候,看到信封下署著的姓名,就不願接受,想一下丟到字紙簍裏去,但是捏著那信封厚厚的,裏面軟綿綿的,像不光是信箋,且拆開來,看她在裏面放些什麼。於是慢慢地將信封口拆開,向裏張望,竟是塞得滿滿的,把信瓤子向外抽著,首先有一陣香氣襲進鼻孔。開來看,是一副花綢手絹,一張四寸半身相片,另外還有一張信箋。心裏暗想,她真會玩手段,看她信上說什麼,自己又向門外張望了一下,然後將背朝外臉朝裏,手托了信箋看,上寫著:

  洪,你接到了這封信,一定很是訝然,以為為什麼還要寫信來呢?我也本不想再寫信給你。可是我想到我們共過一場患難,縱然那晚江邊你讓我太失望,我為了感謝你患難之中,對我種種恩惠,我依然認你是個好友。我相信,你大概不願再見我了,我也無法要求你再來見我,寄來最近所攝相片一張,算代我親身前來道歉,請恕我那晚上不告而別。另手絹一副,是我親用的東西,上面雖不覺為殘香剩粉弄髒了,但也有我不少的淚痕,留在你處,權當紀念吧。自那晚回來之後,我就病倒了,至今不能起床,也沒有吃什麼東西,客地孤身,真是十分淒慘。我不敢望你來探望我。如果過江有便,請代買一點醬菜來。明天是星期六,這信上午可到,下午你必定渡江的,我當在枕上等候聽那上樓梯的皮鞋聲了。冰如扶枕上。

  江洪拿了這封信在手上,先是呆了一呆,在出神的時候,那脂粉香味,不住地向鼻子裏送來,讓人感覺著這不是在軍人寄寓的臥室裏。睜眼看時,左手拿了冰如的那封信,右手就拿著她的手絹和相片,放下信,兩手把手絹展開來看看,雖是她說這上面有眼淚,卻絲毫找不出淚痕,倒是她說的殘香剩粉,那是事實。除了香是很容易證明它存在,而這剩粉一物在將手帕抖上了兩下之後,也就可以看出來。

  江洪把手絹隨塞在衣袋裏,將放在茶几上的相片,舉著與自己的臉相齊,注意看了一看,見她那影子略偏,雙眸微斜,嘴角上翹,露了半排牙齒,那要笑不笑的樣子,實在風韻豔麗。江洪將相片看了一陣,也放到衣袋裏,然後將冰如的信兩手捧著,讀了第二遍。最後江洪想到她希望發信的次日下午等我。這是昨晚上寫的信,還正是寫信的次日下午了,應當怎麼樣應付她這個要求呢?

  ▼第十一回 輕別踟躕女傭笑索影 重逢冷落老母淚沾襟

  江洪的心事,薛冰如猜得並不會錯誤,若是沒有什麼效驗,她也就不必寫這封信了。在她信中所指的下午,她和衣睡了一場午覺。醒來之後,已是三點鐘,她將枕頭疊得高高的,拿了一本小說,躺在床上看,將一床毯子,蓋了下半截身體。王媽看到她這樣子,便留了一盆熱水,送到後面洗澡間裏去,因道:「太太可以起來洗洗臉了,等一會子,江先生會來。」

  冰如放了書,掉轉頭來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他會來?」

  王媽道:「昨天太太不是教我寄了一封快信嗎?」

  冰如道:「我並沒有教他來。他來,我也犯不上洗臉,我生病的樣子,還不能見人嗎?」說畢,她自繼續地看書。不到二十分鐘,樓廊上有了皮鞋聲,冰如頭也不抬,依然看書。卻聽到江洪在門外問道:「王媽,你太太病好了嗎?」

  王媽道:「睡在床上呢。」

  這房門是半掩的,冰如聽到房門有人敲了幾下,問道:「誰?請進來。」

  江洪穿了嗶嘰西服,手上提了一串紙包,走進房來。見冰如臉黃黃的,未抹脂粉,蓬了頭髮斜睡在床上,便放下東西在茶几上,近前一步問道:「嫂嫂病好了?」

  冰如慢慢地坐起來,手理著鬢髮,向他看了一眼,沒有做聲。江洪道:「是感冒了?」

  冰如淡淡一笑道:「很不要緊的病。我很後悔,不該寫信通知你。」

  他將茶几上的紙包提著舉了一舉,因道:「嫂嫂要的東西,給買來了。」

  冰如道:「謝謝,其實我已兩天沒吃飯,什麼也吃不下去。」

  江洪道:「這樣吧,我陪你出去吃點東西。」

  冰如將扔在枕頭邊的書本,拿起來看了兩行,見他還站在屋子中間,又扔下書向他笑道:「你和王玉沒有約會?」

  江洪搖搖頭道:「何必再提她。」

  王媽在屋外樓廊上插嘴道:「對了,江先生陪我們太太出去消遣消遣吧,這兩天她悶得了不得。」說著,她提了一壺熱水進來,到洗澡間裏去。一面道:「太太,你同江先生出去走走吧,不要真悶出病來。」

  冰如一掉臉道:「怪話,難道我這是假病嗎?」

  王媽已在裏面屋子裏,她笑道:「不是那話,你現在是小病,再一氣悶,就要生大病了。」

  江洪見冰如伸腳下床踏鞋,便退到樓廊上去坐著,隔了屋子玻璃窗道:「是的,小病會悶出大病,還是出去走走吧,我在這裏等著。」說著,他聽到一陣拖鞋響,冰如走到洗澡間去了。約莫有半小時,她濃抹著脂粉,換了一件綠綢衣衫,扣了紐扣向外走,笑道:「我這人最要強不過,我偏不弄成一個病夫樣子。」

  江洪將掛在衣鉤上的帽子取在手上,站了向她笑道:「陪你上廣東館子裏去吃碗粥,然後一路去看電影。」

  冰如搖搖頭道:「我懶得走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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