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大江東去 | 上頁 下頁
二十四


  冰如道:「不要那樣想不開。我們有人在南京沒有出來,那是一重損失,把我們的身體急壞了,那更是兩重損失。我們總應當留著我們這個身子來做些沒有做完的事。」

  劉太太慢慢地喝著那碗茶,出了一會神,因點點頭道:「那也好,我帶著小貝貝出去走走。」

  小姑娘聽到母親要帶她出去走走,早是由屋裏一跳一跳地跑了出來,抓住母親的衣襟道:「我們走哇,媽媽。」

  劉太太本來就喜歡這個小姑娘,自從和丈夫分別以後,越是把這女兒看成寶貝一樣。小手一拖住了衣襟,她就絲毫不能勉強,順手摸了她的頭道:「好,我們到江邊上看看船去。」

  貝貝道:「我爸爸坐了船回來呀。」

  劉太太和姑娘說著,本來帶了笑容。聽了這句話,像是胸面前受了一小拳頭,微微地痛了一下,望了貝貝沒有做聲。冰如過來牽了她的手道:「好孩子,你跟了孫伯母去,不要多說話。」

  於是她牽了貝貝先走,劉太太跟在後面走出來。她們所住的這地方,正是江岸後面的一條馬路。隨便走著兩步,就是眼界一空。馬路旁的草地,像是狼狗皮的毛毯,鋪在地上。夾路的樹木,落光了葉子,陽光穿過那枝丫的樹枝,照在水泥面的人行道上,越是覺得乾淨,偶然還有一兩片焦枯的落葉,鋪在路面,是表示著江邊還有一點風。江水是太淺了,落下去和江岸懸殊十幾丈,而對岸的武昌,仿佛是鄰近了好多。輪船停泊在一條寬溝似的冬江裏,那輪船上的煙囪比碼頭上的欄杆還要矮得多,這正可以向下俯視一切。掛著白布帆的木船,在江心裏順流而下,小貝貝看著很有意思。尤其是那最小的木船,掛了丈來見方的白帆,在水浪裏漂蕩,貝貝看著有些像玩具。

  她就穿過馬路外邊的草地,伏在石岸的鐵鍊欄杆上,向江裏看著,兩個大人隨在後面站定,貝貝指著問道:「媽媽,那小船是到南京去的嗎?」

  劉太太微微笑著搖搖頭。就在這江岸下邊,有一隻中型輪船,靠了躉船停泊著。碼頭上的搬運夫,抬著貨物,由坡上下來,向輪船上去。劉太太隨便問道:「這是到長沙去的船呢,還是到宜昌去的船呢?」

  冰如道:「大概是到宜昌的。到長沙去的貨物,多半是走粵漢路。」

  貝貝回轉身來,牽了劉太太的衣襟道:「媽媽,我們也上船去吧。我們坐船到南京找爸爸去吧。」

  她這麼一句不懂事的話,卻把劉太太剛剛排解的情緒,重新鬱結起來,手扶了欄杆,望了江裏的浪頭,只管發癡。很久很久才道:「到南京去嗎?除非變一條魚,隨了這浪頭一塊兒流了去。」

  冰如見她低了頭,簡直抬不起來,便抱了小貝貝,把話扯開來,指著對岸道:「你知道那裏是什麼地方,你去過嗎?」

  她絮絮叨叨和小孩子說著,劉太太再也不說什麼話,只望了江裏的浪,見那浪一峰蓋著一峰向東推了去,便想到這樣向前推去,自然有一日到了南京下關。

  再又看到江邊水上,浮了一層草屑,又想,假如自己是這草屑,不也就幾天到了南京嗎?草屑是沒有人注意到它的,它可以太太平平地賞鑒這時候的南京是什麼樣子。正在這樣出神呢,忽聽到有人叫道:「太太,快回去吧,先生回來了。」

  她始而沒理會,繼而覺得這是自己家裏女僕聲音,回過頭來時,那女僕已經奔到了面前,笑道:「太太,我們先生回來了。」

  劉太太怔了一怔,問道:「真的?」

  那女僕道:「真的真的,快回去吧。」

  劉太太也忘了貝貝,扯腿就跑,貝貝由冰如懷裏掙下來,站在地上叫媽媽。劉太太已是跑過了馬路,聽到這種喊叫聲,又突然地跑了回來,抱著她笑道:「快回去吧,你天天盼望的爸爸回來了。」說著,將孩子扛在肩上,就順了碼頭邊的行人路走。路有了缺口,就是走下碼頭去的石頭坡子。劉太太走到這坡子上,未曾怎樣介意,順了向下的坡子就一層層地走去,還是那女僕在碼頭上叫道:「太太你向哪裏走,要到哪裏去?」

  這句話才把她提醒,才啊喲了一聲道:「我怎麼往江邊上跑?」說了這一聲之後,才抱著孩子跑上碼頭來。她大概不大好意思,頭也不抬,就回去了。這把冰如一個人留在碼頭上,站著怔怔地望了江心。

  她想到劉太太所說,只有變了魚才可以隨了這江裏的浪頭東去。那是實在的話,除了男子預備去衝鋒陷陣,誰能夠徑直向東去呢?她想到了這裏,不免隨了這念頭,只管向東看去。這江裏的水,雖是枯淺得成了一條深溝,可是向東一直看去,正是江流的路線,兩岸平原,一點沒有阻隔。越遠就越覺得地平寬闊,船帆像白鳥毛,一片片地飄著。天腳下白雲被日光照著,略帶了金黃色,把地平線圍繞了。這長江二條水翻著白浪頭,就流到這雲裏去,且不問這雲是多遠,南京是在這白雲以外。

  志堅在這白雲以外活著呢,還是……她不敢向下想,遙遙地看到水面上天底下,冒出一縷黑煙,像一條烏龍似的在半空裏盤繞著,那是一隻輪船,在地平線以下,快要升出來了。且不問這輪船大小,所帶來的人,到了漢口,又有不少像劉太太的少婦要喜歡得認不出路來,自己不知道有這麼一天沒有。這是一個可玩味的境遇。正在幻想著,身後有人笑問道:「嫂嫂看著這大江東去,又在想志堅兄了?」

  冰如回頭看時,是江洪站在草地的露椅邊。他今天換了一套西服,外套著花呢大衣,斜斜地戴了一頂盤式呢帽,那姿態頗有點電影明星的味兒,因笑道:「我早不做那個癡想了,那有什麼用呢?」

  雖然她心裏覺著自己撒謊,但她表面上卻裝著很自然,隨了這話微微地一笑。

  ▼第九回 別有心腸豐裝邀伴侶 各除面幕妒語鬥機鋒

  時間可以變換一切,人的心理亦複如此。江洪對冰如原來是極為敬重的。可是廝混得久了,覺得她是不願人拘守形跡的,過於拘板,也怕會引起了她的煩厭,所以有時也隨和地說笑著。他見冰如否認在這裏想念丈夫,便笑道:「難道嫂嫂還不好意思承認這件事?」

  冰如笑道:「我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?我是覺得這樣空想無益。其實江先生所做的事實,倒是不肯承認。這事,需要我說明白過來嗎?」

  冰如笑瞭望著他做一個試探式的問話。江洪問道:「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嫂嫂呢,絕非是瞞著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便向馬路很遠的所在,連連揮著帽子招了幾招。冰如倒沒有料到他有此招,只見王玉遠遠地由那裏跑過來,手上拿了一排銅絲扭的鮮花。冰如笑著咦了一聲道:「想不到王小姐在這裏出現。」

  王玉指著江洪道:「我打電話約了他在廣東館子裏吃早點。到你府上去找你,你們家王媽說,你到江邊上來了。在前面路口上買鮮花,所以晚來一步。我特意來請你去看我們今天上演的一出新戲,好嗎?」

  冰如笑道:「說一句話,你不要生氣。我對海派皮簧戲劇,感不到興趣。」

  王玉笑道:「那我有什麼可生氣的呢?各人嗜好不同。譬如密斯脫江,他就喜歡梅派戲。」

  冰如笑道:「江先生聽戲,那是人的問題,給你捧場罷了。」

  她說這話時臉色有一點紅。分明是玩笑的話,卻有點生氣似的。王玉絲毫也不介意,笑道:「江先生倒是有點給我捧場的意思,不過江先生一個人捧場,聲勢不夠,我希望他多邀幾個人去聽戲。你不能去湊一個嗎?不要你聽戲,只要你捧場而已。」

  冰如的俏皮話沒有說倒她,反是讓她俏皮了一陣,那臉色就更紅了,微垂了眼皮說不出話來。江洪看到這樣子,倒有點不好意思,便笑道:「只管說笑話,把正事忘了。王小姐不是還有點首飾在嫂嫂那裏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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