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大江東去 | 上頁 下頁
十七


  冰如道:「不過我對這種人,根本不能同意。夫妻相處得很好,為什麼要離婚?對丈夫如此,對朋友可知。」

  江洪笑道:「嫂嫂真是正人君子,大義凜然。其實我也沒有和王小姐交朋友的意思,她也根本不喜歡軍人。我不過為了她的戲演得很好,想在她面前領教一點藝術。」

  冰如聽了這話,回過頭來向王媽看著。

  王媽對江洪這話,也想著和冰如的話,可以互相引證,也嘻嘻地笑了。江洪哪知這事的內幕,反正自己接近了王玉,是她們所引為笑話的。只好假裝不解,懶洋洋地走回自己房間裏去。冰如雖不曾跟著向下說什麼,但是總在暗地裏注意著他的行動。到了這日晚上,江洪又換了一套西服出門去。直到十一點鐘以後,方才回旅館,但在這一點上,也可以知道他又是看戲去了。次日早上,冰如不曾起來,江洪便已出了旅館,王媽開門出來,接著茶房代交來的一張字條。王媽交給冰如看時,上面寫著:「船票還沒有到手,恐怕有變化,現在要趕快去把票拿到手。什麼時候回旅館來,說不定,請不必等候吃午飯了。」

  冰如把字條上的意思,告訴了王媽。王媽笑道:「這樣說著,江先生一定不會回來吃飯。」

  冰如笑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王媽道:「你看,江先生出去的時候,還只七點多鐘,怎麼就能知道到中午還不能回來吃飯呢?想必是有了吃飯的約會。可是在九江這個地方,江先生沒說過有什麼知己朋友呀。」

  冰如對於她這話雖沒有說是對的,卻也沒有駁回,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。果然這日中午,江洪並沒有回旅館來吃飯。

  但是兩點鐘回旅館的時候,卻掏出了三張船票給冰如看,因搖搖頭道:「雖然這裏也是後方,可是到漢口去的人,依然不少於南京蕪湖的。朋友招呼我們,盡可能地早些上船。我們在九江並沒有什麼事,何必不到船上去等著呢?嫂嫂,我們收拾行李就走吧。」

  冰如道:「除非江先生在九江有事,我們正恨不得一刻就踏到漢口。」

  江洪卻也沒有理會冰如這有什麼俏皮話在內,首先回到房裏去就收拾著自己的行李。在五點鐘以前,三人押同著行李上船。這船碼頭正離著旅館不遠,老遠的有個穿制服的人由躉船上迎到碼頭上來,向江洪笑道:「江兄,你再不來,我就沒有法子給你維持這個艙位了。好多人見艙門關著,就捶開了進去。」

  江洪道:「不是晚上才開船嗎?」

  那人道:「就是明天開船,也攔不住客人上去,除非是船不靠碼頭。」說著,大家經過一隻小躉船,向一隻中型江輪上去。這兩船之間,架著帶了欄杆的跳板,這跳板頭上就站有兩名憲兵和兩名航警,三個人齊到跳板頭上,將船票掏出來檢驗過了,憲警才放他們過去。就依這種監督情形看起來,沒有票子的人,是沒有法子上船的。可是過了跳板,這輪船外舷上,就是客人和行李堆擁著沒有一些去路。

  幾個人還可以由行李縫裏夾擠過去,自己帶來的行李三個搬運夫橫了擔子,卻是過不去。那個引江洪的人,便道:「越過去人越多,擠是擠不上前的。江兄,你送這位太太先到房艙裏去,然後你站在樓上,放下繩子來把東西扯上去。我在這裏給你向上托著。」

  江洪站在這裏回頭四處看了一看,皺了眉道:「除了這樣,也沒有其他的法子可以把東西弄去。」

  於是向冰如道:「我先送嫂嫂上去吧。」

  冰如到了這時候,一點不由自主,只好一切聽江洪主持。在人叢裏擠到了二層樓上,江洪找著一個茶房拿出鑰匙來,把房艙門開了。那茶房苦了臉子,把眉皺了。看到江洪是個軍官,卻苦笑道:「你先生以為這像平常一樣,有了船票,有了艙位,不拘什麼時候上船都可以。我為守著這個房艙門,和客人吵了三四回,還幾乎挨了打。」

  江洪這時就拍了他的肩膀道:「那真對不起!到了漢口請你看戲。」

  冰如聽到說請看戲,不覺向江洪微笑了一笑,江洪也不在意。這艙門也是在船外舷,向外開著的。江洪伏在欄杆上朝下看去,見下面正是上跳板不遠的所在。只一招手,下面就把行李舉著送上來。忙碌了一陣子,把行李都搬到艙裏來。這一個房艙除了上下兩張鋪位之外,就只有一個擺凳子的地方。

  現在把行李箱子一齊塞在艙裏,擠得冰如站不得,坐不得,卻爬到上層鋪位上去盤了腿坐著。王媽站在艙門口,一隻腳在門裏,一隻腳在門外。至於江洪是不必提了,卻站在艙外船舷上。冰如向門外道:「江先生,你自己沒有找著鋪位嗎?」

  江洪道:「鋪位嗎?」說著把腳點點船板,笑道:「恐怕就在這裏了。」

  冰如道:「那怎麼行呢?」

  江洪道:「那再說吧。我們也不要太不知足,多少摩登太太,都還在船篷上站著,怎麼樣安頓自己還沒有解決呢。」

  冰如道:「我們當然知足,不過苦了江先生過意不去。」

  正說著已有一批人擁到了這船舷上。江洪搖搖頭,趕快由艙裏提了一捆鋪蓋卷出去,就攔了艙門,在船板上展了開來。總算他是能見機而作的,不多大一會子,前前後後都有人擺著行李和鋪蓋卷,冰如笑道:「真是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,我們若不是江先生擔心船上滿了人,怕會擠掉鋪位,那我們還在旅館裏舒服,也許要去看王小姐演一齣戲,定是吃了晚飯,從從容容上船,那時,恐怕要走上船都不行呢。」

  這一次,江洪算是聽明白了,便笑道:「嫂嫂老說到看戲。好像我對王小姐倒很醉心似的,其實……」

  他說著,抬起手來搔了兩搔頭發,就在這時,偶然向欄杆外邊回頭看了一看,笑道:「說曹操,曹操就到了。」

  冰如道:「什麼?王小姐追到船上來了!」

  於是起身出艙,在欄杆上伏著,見王玉在躉船的船舷上站著,抬起一隻手來,連連向這邊招了幾招。冰如見她又換了一身穿著,沒有穿大衣,只穿了一件墨綠綢面的羊皮袍子,項上圍了一條長的白綢圍巾,那綢子在胸前拴了一個大蝴蝶疙瘩。頭髮也沒有梳辮子了,蓬著散在腦後,在頭頂心裏圍了半匝桃紅色細辮子,也拴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兒。兩塊臉腮把胭脂抹得紅紅的,眉毛畫得細而又長的,別是一種浪漫式的少婦裝束。便笑著點點頭道:「漂亮哇。真是對不起,要你追到這裏來。」

  王玉笑道:「我到過旅館裏看你們的。茶房說是你們上了船了,我覺得這次在客中相遇,彼此覺得十分親熱,雖然不久是要相會的,可是這樣分手,總讓人戀戀不捨的樣子。」

  冰如也將手招招笑道:「我們房艙裏有兩個鋪位,可以騰一張鋪給你,你和我們一塊到漢口去好嗎?」

  王玉道:「我本來要到船上來看看你們,可是我剛才試了一試。簡直無路可走。到處都是旅客和行李塞住了。你下來談談好不好?」

  冰如笑道:「那邊不是一樣嗎?我怎麼能夠下來呢?下來了,我又怎能夠上來呢?」

  王玉笑道:「你可以由欄杆上爬下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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