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丹鳳街 | 上頁 下頁
五十八


  她顫著聲音道:「這怎麼辦?腳痛得很,我走不動了。」

  老五道:「不要緊,到河邊的路很近,我背了你老人家去。」說著,蹲下身子,兩手抄過去,將何氏背在肩上,回轉頭來向洪麻皮道:「請你看著一下擔子,下了河我再來接擔子。」

  路邊站著短衣的半老人,他插嘴道:「你這老弟台孝心不錯,擔子不重,我幫你這孝子的忙,送著你們下河。」說著,真過去將老五歇在街上的挑擔子,挑著跟了洪麻皮向小巷子裡走了去。恰好夜航船的船頭上,掛著兩隻玻璃罩子燈,還在等著上客。童老五將秀姐娘背到船艙裡,找了一個安適的地方,輕輕將她放下。

  洪麻皮引著那幫忙的人將擔子挑進艙,大家同聲道謝。那人道:「不用謝,我告訴你,我就是一個要孝養娘老子,偏偏沒有了娘老子的人。我看到人家孝順父母,勾引起來我一肚子心事,我就願意幫成人家這個忙。人家孝順了父母,好像我也孝順了父母一樣,我心裡是一樣的痛快著。」說畢,他一抱拳頭,也就走了。秀姐娘坐在船艙板上,將手揉了腳背道:「多年不出遠門,出遠門就把腳蹩痛了,你看這豈不是糟糕!」

  童老五道:「腳吊筋,歇歇就好的,那不要緊。你走不動,到了碼頭上,我找輛車子,推了你回去就是。你好好地躺上一覺吧。」說著,解開小鋪蓋捲兒,給她在艙板上占了一席之地,讓她躺下。她原來在老五未見面的時候,心裡就老啾咕著,那小夥子脾氣是不好惹的,鬧得不好,見面有個下馬威,這樣大的年紀,還要受他這一套,自己實在是不願意的。想不到老五對於自己,格外客氣,客氣得人家都誤會了,說他是自己的兒子。這時,心裡想著,自己所猜的,固然是不對,而且老五所作的事,倒正與自己意思相反,比從前對待自己,還要好得多。這是什麼原故呢?雖然當了滿載夜航船上的人,不能說出什麼來,可是她心裡卻懊悔著,連向童老五道著對不住。她又想著,別說是兒子,就是有這樣一個女婿,教人死也甘心。她想到這種地方,老臉皮上,倒有點發燒。

  好在這船艙,只點了一盞小的菜油燈,是鐵罐子,匕放了幾根燈草,燃著的鐵口綁了懸在艙底下,似有如無的那一點黃光。搭船的客人,也只照見滿艙的黑影子,她蜷縮在一個艙角落裡,當然不會有人看到。她倒是低住頭,不斷偷看童老五。見他周身肌肉飽滿,長圓的臉,豎起兩道濃眉毛,罩了一雙大眼睛。他挺了腰坐著,兩腿並著架起來,托住他環抱在胸前的兩隻手臂,他的小夥子烈火一般的精神,正和他那肌肉一樣的飽滿。她又轉了一個念頭,假使自己的女兒,嫁了這麼一個女婿,雖不能過舒服日子,總也不至於餓死。住在鄉下也好,住在城裡也好,身子是自己的。於今將女兒給人作了二房,讓人關著在小公館裡,等於坐牢。拿了人家三千塊錢,割了自己一塊肉,以為可以在晚年享幾年福。於今倒是像作賊一樣,要在晚上逃難,這就算是靠女兒,做次長的外老太太嗎?她後悔著,有點兒埋怨自己了。

  夜航船在沒有開以前,總是十分嘈雜的,何氏自己躺了沉思著,並沒有和老五交談。船開了,終日辛苦而又冒著危險的人,覺得心裡一塊石頭,安然地落了地。船搖晃著在催眠,人就不能不要睡覺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夜航船灣泊一個小鎮市上。這個小鎮市,到童老五所住的地方,還有十五里。平常由城裡下鄉,決不這樣走,這是故意繞著大半個圈子走回來的了。童老五料著這個地方,決不會讓何德厚的鼻子尖嗅到。先同洪麻皮,將兩小挑行李,搬上了岸,歇在小客店裡。然後自己走下船來,攙著何氏上坡。

  她看這地方,前後兩道堤,簇擁了幾百棵楊柳樹,小小的一條街,藏在堤下面。人要由河岸上翻過堤來,才可以看到這邊的房子,若在河上看來,這裡簡直不像一所鄉鎮。她這又想著,何德厚鑽錢眼的人,只挑熱鬧地方跑,不會這裡來的。心裡隨了這清新的景致清新了起來。那突突亂跳的心房,也安定了下來。由童老五攙著,慢慢地向河岸上走,因道:「我向來要強,不肯出老相,這一下了鄉,倒擺出老相來,路都走不動了。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你生也生得我出,你老客氣什麼?你不見自從昨夜以來,人家都錯把我當了你的兒子。」

  何氏搖搖頭道:「莫說是生一個養老的兒子不容易,就是養一個作伴的女兒,也要有那分福氣。」說著,搖晃了她的頭,只管歎氣。童老五對於她這番讚歎,很是感到滿足。扶著她進了小客店,見街上有新鮮豬肉,買了四兩豬肝,一仔掛麵,親自下灶,作了一碗豬肝面給何氏過早,他倒只和洪麻皮幹嚼了幾根油條。

  等著她把面吃完了,老五才笑著向她道:「到了這裡,你老人家就百事不用煩心了。昨晚在夜航船上沒有睡得好,可以在這裡面房間裡,休息幾個鐘頭。你老請等著,我去推了車子來。你老只管睡,這裡有洪夥計代看守著行李,不會有事的。」說了不算,他還手扶了她到小客房裡去。

  何氏在那夜航船上,雖也睡了一覺的,可是心裡頭過於害怕,沒有睡得安貼。這時到了鄉下,覺得是何德厚生平所未曾提到過的一個所在,他自然也不會追到這個地方來,床鋪現成,便引起了幾分睡意,頭一著枕就安然地昏沉過去了。及至一覺醒來之後,窗子外的陽光,老遠地射著眼睛,已是正午了。便看到童老五敞開了短襖子面前的一排紐扣,露出了胸脯,將粗布手巾只管擦了汗,面孔紅紅的,站在天井屋簷下。便坐起來問道:「老五,你出這樣一身汗,在哪裡跑了一趟來嗎?」

  他笑道。「我沒有作聲呀,你老倒醒了。我趕了一乘車子來了,你出來喝口水,我們就走吧。」

  何氏扶著牆壁,慢慢走了出來,因道:「這可是要命,正在用腳的時候,把腳骨蹩痛了。」

  老五道:「那你就不用煩心。連人帶行李,我一車子都推了去;本來可以不必把腳蹩痛的,那是你老心裡頭著急,自己惹出來的麻煩。現在你老就安心在鄉下過太平日子好了,有天大的事,都有我母子兩個和你老來頂住。」

  那洪麻皮泡了一碗粗茶,坐在前面店堂裡休息,他正溫涼著一碗茶,放在一邊,讓老五解渴。倒不想他遠路推了車子回來,站著還在擦身上的汗,這又向何氏誇嘴,要和她保險了。在楊大個子下鄉來說情的時候,他還是還價不賣,硬得不得了,於今到城裡去受了一次累回來,情形就變了,比秀姐娘的兒子還要孝順些。年紀輕的小夥子,性子總是暴躁的,可是說變就變,什麼都可以更改,於今又是這樣的柔和好說話了。他如此地推想著,見何氏摸索了出來,老五還跟在後面,遙遙作個扶持的樣子。笑道:「你出了那麼些汗,難道茶都不要喝一口嗎?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是要喝!十五里路,一口氣跑了去,又是一口氣跑了來。」說時,他掀起一片衣襟,當了扇子搖。另一隻手,便來端茶碗。看到何氏坐在桌子邊,就把茶碗放下來,向她笑道:「你老剛起來,先喝兩口。」

  何氏道:「這就用不著再客氣了。你來去三十里路,難道連水都不喝?我還要你出力氣呢。」

  童老五回轉頭來,見洪麻皮有點微笑的樣子,也就只得不再謙遜了。坐了來喝過了兩碗茶,買了些饅頭發糕,大家就著茶吃了。洪麻皮幫著他在店門外,收拾行李,捆紮車子。這獨輪車子,雖是又笨又緩,可是倒很受載。一邊騰出座位來,給秀姐娘坐,一邊捆紮了許多行李。童老五的手扶了車把,車帶掛在肩上。偏昂起一邊身座,顛了幾顛,然後笑道:「行!行!並不重。」

  於是放下車把,再回到店堂裡來,引秀姐娘上車。她坐上車子道:「老五,你這樣出力,我真是不過意。其實你就找一乘車子送我去就是了,我這幾個車錢還花得起。」

  老五道:「我並不是為你老省錢。這也不去說,你老久後自知。」

  於是何氏也就坦然地在車上坐了。童老五推了車子,洪麻皮挑了一副小擔子跟在後面。出了街市,便是一片平原水田。這日子莊稼趕在麥季,各田裡麥長得二三尺長,太陽裡面搖撼著麥穗子,展眼一望,正是其綠無邊。遠處村莊,一叢叢的綠樹,簇擁丁三五處屋角。人家門口水塘裡,常有雪白的鷺鷥,臨空飛了起來。樹蔭子裡面,布穀鳥叫著割麥栽禾,東叫西應。何氏道:「在城裡住家的人,陡然換了一番新鮮眼界,倒也是有趣。老五,以前我就怕你娘在鄉下住不慣,於今看起來,在鄉下這樣眼界空闊,也沒有什麼過不慣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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