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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二


  靠船登岸的時候,太陽已將落山,站在河堤上四周一望,見村莊園圃,一片綠地上,又是一堆濃綠,一堆淡黃,分散在圩田裡面。這倒教他站著發怔。原來就知道童老五下鄉,住在三洞橋七棵柳樹莊屋裡。船夫在三洞橋靠的岸,那是不會錯的。這無數的零星莊屋,知道哪處是七棵柳樹?照眼前看去,幾乎每個莊屋面前,都有兩三棵或七八棵柳樹,這知道哪是童老五的家呢?呆了一會,順著腳邊的一條小路,走下堤去。路上遇到兩三次鄉下人,打聽童老五家在哪裡,都說不知道。

  信腳走去,遇到一道小河溝,兩岸擁起二三十棵大柳樹。這正是古曆三月天,樹枝上拖著黃金點翠的小葉子,樹蔭籠罩了整條河,綠蔭蔭的。柳花像雪片一般,在樹蔭裡飛出去。水面上浮蕩著無數的白斑,有幾隻鵝鴨,在水面上游來遊去。

  楊大個子雖不懂得賞玩風景,在這種新鮮的色調裡看去,也覺得十分有趣。在那柳樹最前兩棵下面,有一所茅屋,一半在水裡,一半在岸上。水裡的那屋子,卻是木柱支架著,上面鋪了木板,那屋子敞著三方朝水,圍了短木欄,遠遠看到陳設了許多桌椅,原來是一所鄉茶館子。

  楊大個子一想,這大地方,哪裡去找童老五?不如到這茶鋪子歇息一會,和跑堂的談談天,說不定會問出來,於是走到水閣子裡去,卸下了包袱雨傘。這裡也有四五個鄉下人在吃茶,有兩個人在下象棋,看到楊大個子走進來,都抬頭看他一下。他臨近水面一副座頭坐了,過去一個長黑鬍子跑堂和他泡茶。

  楊大個子喝著茶,見裡面橫著一列櫃檯,上面也放了幾個大琉璃器瓶子,盛著麻花鹵蛋,豆腐千之類。另有個瓦酒罈子擺著,分明是帶賣酒。櫃檯裡順放了一張竹睡椅,有人躺在上面,露了兩隻腳在外,想必是這裡老闆,透著相當的自在。楊大個子等那跑堂的過來,笑問道:「這裡有個七棵柳樹嗎?」

  跑堂的道:「有是有這個地方,現在房子沒有了,樹也沒有了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那為什麼?」

  他道:「兩年前,就一把火燒光了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這就奇了。我一個朋友在幾個月前搬下鄉來,就說住在那裡,怎麼會是兩年前,就沒有了這個所在呢?」

  那櫃檯子裡面躺著的一個人直跳起來,叫道:「楊大哥怎麼下鄉來了?」

  楊大個子看時,卻是洪麻皮,穿了件藍布短夾襖,胸面前三個荷包,都是飽鼓鼓的。上面那個小口袋,還墜出一截銅表穗子來。楊大個子笑道:「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,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。沒有想到問一下午的路,問到自己家裡來了。你混得很好,開上茶館子當老闆了。」

  洪麻皮笑道:「我猜你決不會是來找我,你是來找童老五的吧?」說著,抬腿跨過凳子,二人隔了桌子角坐了。楊大個子道:「我來找老五,也來找你。老五混得怎麼樣了?」

  洪麻皮道:「一個人只要肯賣力氣,城裡鄉下,一樣可以混口飯吃。你沒有要緊的事,大概也不肯特意跑下鄉來一趟。什麼事呢?先說給我聽?」

  楊大個子向茶館子周圍看了一看,因道:「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回頭我再說吧。」

  洪麻皮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。因道:「太陽一落山,老五也就到我這裡來了。就在我這裡吃晚飯吧。免得到了他家,老娘又要瞎忙一陣。碰碰你的運氣,我帶你去打兩網魚試試。」說著,取下裡邊牆上搭的一副小撒網,搭在肩上,引了楊大個子向外走著。楊大個子存放了包袱雨傘,隨了他來,笑道:「你幾時學會了打網?」

  洪麻皮笑道:「那有什麼難的?還不是到一鄉打一幫。要不,我們也就不敢由城裡奔到鄉下來。」

  兩人一面走著,在小河溝沿上一面談話。楊大個子把秀姐的情形說了一遍。洪麻皮道:「我沒有什麼,大家都是老鄰居,只要是我可盡力的,我無不盡力而為。不過老五年紀輕兩歲,火氣很大的,他未必還肯管這一類的事了。我們在鄉下,他提都不願提一聲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我們是個老把兄弟,當然知道他的脾氣,也無非讓他頂撞我兩句就是,慢慢地和他一說,他也沒有什麼想不開的。」說著話,兩個人走過了堤,兩人到了河道外一個水塘圈子裡,周圍長了蘆葦,夾了兩棵老柳樹。洪麻皮在蘆葦叢裡,朝著水繞了半個圈子,然後站在樹蔭下,向水裡撒上了一網。

  楊大個子背手站在一邊看著,見他緩緩將網繩拉著,還不曾完全起水時,果然就有兩隻銀梭似的活魚,在網裡跳著。網拉到岸上來,裡面正有兩條半斤重上下的條子魚。楊大個子道:「喂!運氣不壞,夠這一餐飯的菜了。」

  洪麻皮道:「我們還撒兩網,也許再來兩條魚。」說著,繞了水塘,撒上三網,又打起兩條魚。他折了一根柳枝,將四條魚腮穿了,在水裡洗乾淨了網腳,提了網和魚向家裡走。楊大個子道:「這不能說完全是運氣,這是你有點本領,憑你這點本領,你也可以混飯吃了。」

  洪麻皮道:「什麼稀奇?這地方家家有網,處處有魚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我是說你打得了魚,送到城裡去賣,那不是一種不要本錢的買賣嗎?」

  洪麻皮道:「你忘記了這裡到城裡還有三十里的路吧?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第一天打得了魚,第二天起早送到城裡去賣,三十里路,也難不倒人吧?」

  洪麻皮道:「人生在世,有飯吃,有衣穿,就算了。城裡可以住,鄉下也可以住,人要是在鄉下住慣了,就不願進城。少掙兩個錢,少受兩回氣,也就可以扯直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你以為在城裡住就要受氣嗎?」

  洪麻皮道:「住在城裡雖不見得人人受氣,但至少像我們這種人是受氣無疑。」

  楊大個子還沒有答言,路邊瓜棚子裡有人從中插話道:「這話十分對。」

  楊大個子回頭看時,正是童老五,搶上前挽了他的手道:「你早看見我了?我特意下鄉來找你的,洪夥計說你自己會上他茶館裡來的,我正等著你呢。」

  童老五一手挽了個籃子,裡面盛著瓜豆。一隻手挽了楊大個子的手,因笑道:「我也正念著你。來得好,在鄉下玩幾天再進城去吧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哪裡有工夫玩?」

  童老五道:「沒有工夫玩,你怎麼又下鄉來了?」

  楊大個子微笑道:「抽空來的,有點兒小事和你商量。」

  童老五道:「特來和我商量事情的?什麼事?我倒願意聽聽。」

  洪麻皮道:「無非是生意經。回頭我們吃晚飯的時候,打四兩酒慢慢地談著。」

  楊大個子見洪麻皮立刻把話扯開,也就料到童老五現在是一個什麼脾氣。一路回到茶館子裡。太陽下了山,茶客都散了。那個跑堂的正在水邊洗剝一隻宰了的雞。麻皮也自己動手,在水邊石塊上洗割這四條魚,一面和童楊兩人閒談。雞魚洗刷乾淨了,就交給那跑堂的去燒煮。門口有個小孩兒經過,童老五讓他跑一趟路,又在家裡取了一塊糟肉來。這是月初頭,早有半鉤銀梳似的月亮,掛在柳梢頭上。洪麻皮也不曾點燈,將煮的菜,大盤子搬上靠外的一副座位,三人分三方坐了,大壺盛了酒,放在桌子角上,洪麻皮便拱了手道:「半年來沒有的事了,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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