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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何氏倒沒有什麼可說的,鼻子裡嘯噓兩聲,忽然流下淚來。童老五道:「唉!酒鬼不在家,你們過不去,該告訴我一聲。我縱然十分無辦法,弄得一升米,也可以分半升給你娘兒兩個。不該用那三十塊錢。」

  秀姐止住了哭聲,突然在裡面屋子插嘴道:「好話人人會說呀。你不記得那天還到我們家來借米嗎?假如,我娘兒兩個有一升米,你倒真要分了半升去。」

  她雖沒有出來,童老五聽了這話,看到裡面屋裡這堵牆,也不覺得紅了臉。何氏道:「老五,你也不要介意。她在氣頭上,說話是沒有什麼顧忌的。不過我娘兒兩個,在背後總沒有說過你什麼壞話的。」

  童老五兩手環抱在懷裡,將上牙咬了下嘴唇,偏著頭沉思了一番,臉色沉落下來,向何氏道:「姑媽,你往日待我不錯。你娘兒倆現在到了為難的時候,我要不賣一點力氣來幫幫忙,那真是對不起你。我也不敢預先誇下海口,能幫多大的忙。反正我總會回你們一個信的。看吧!」說完,他一撒手就走了。何氏滿腔不是滋味,對於他這些話,也沒有十分注意。還是秀姐睡在屋子裡頭,很久沒有聽到外面說活,便問道:「童老五走了嗎?」

  何氏道:「走了,他說可以幫我們一點忙。」

  秀姐隔著牆歎了一口氣道:「他也是說兩句話寬寬我們心罷了。我現在死了心,倒也不想什麼人來幫我們的忙。」

  何氏道:「真也是,我們是六親無靠。假如我們有一個像樣的人可靠,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。」

  秀姐道:「你這話我不贊成。你說童老五和我們一樣窮倒也可以。你說他也不像樣,那就不對。他為人就很仗義。一個人要怎麼樣子才算像樣呢?要像梁胖子那樣,身上總穿一件綢,腰包裡終年揣了鈔票,那才是像樣子的人嗎?」

  何氏道:「我也不過那樣比方的說,我也不能說童老五不是一個好人啦。」

  秀姐對於她母親這話,倒並沒有怎樣答覆,屋子裡默然了下去。何氏拿了一件破衣服,坐到燈下,又要來縫補釘。秀姐由屋子裡出來,靠了房門框站定,臉上帶了淚痕,顏色黃黃的。手扶著鬢髮,向何氏道:「這個樣子,你老人家還打算等著舅舅回來,和他談一陣子嗎?」

  何氏道:「你看,你先是和他說得那樣又清又脆,一跌兩響,他出去了一趟回來,就把這事丟到一邊不問,那怎麼可以呢?」

  秀姐道:「你談就儘管和他談,我也不攔你。你不要忘記了我和舅舅提的那兩個條件。只要舅舅答應辦得到,你就不必多問,無論把我嫁給張三李四,你都由了他。」

  何氏道:「你不要說是三千塊錢沒有人肯出。你要知道,有錢的人拿出三千塊錢來,比我們拿出三千個銅板來,還容易得多呢!」

  秀姐道:「有那樣拿錢容易的人,我就嫁了他吧,假使我吃個三年兩載的苦,讓你老人家老年痛快一陣子,那我也值得。」

  何氏兩手抱了那件破衣服在懷裡,卻偏了頭向秀姐臉上望著。因道:「你以為嫁到人家去,兩三年就出了頭嗎?」

  秀姐道:「那各有各的算法,我算我自己的事,三兩年是可以出頭的。你老人家太老實,什麼也不大明白,我說的話,無非是為了你,你老人家……唉!我也懶得說了。」說著,搖了兩搖頭,自己走回屋子去了。何氏對於她這話,像明白又像不明白,雙手環抱在懷裡,靜靜的想了一想。接著又搖搖頭道:「你這些話,我是不大懂得。」

  可是秀姐已經走到屋子裡去了,她縱然表示著那疑惑的態度,秀姐也不來理會。她手抱了衣服,不作針活,也不說話,就是這樣沉沉的想。不多一會子,何德厚笑嘻嘻回來了,笑道:「秀姐娘,你還沒睡啦。」

  何氏道:「正等著舅舅回來說話呢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等我回來說話?有什麼事商量呢?」說著抬起手來,搔搔頭發,轉了身子,四周去找矮凳子,這就透著一番躊躇的樣子。何氏道:「舅舅請坐,再喝一杯茶,我緩緩來和你說。」

  何德厚終於在桌底下把那矮板凳找出來了。他緩緩坐下去,在身上又摸出一盒紙煙來。何氏立刻找了一盒火柴,送到他面前放在桌子角上,笑道:「舅舅真是有了錢了,紙煙掏出一盒子又是一盒子。」

  何德厚擦了火柴吸著煙笑道:「那還不是托你娘兒兩個的福。」

  何氏道:「怎麼是託福我娘兒兩個呢?我們這苦人,不連累你,就是好的了。」

  何德厚頓了一頓,笑道:「我說的是將來的話。」

  何氏道:「是的,這就說到秀姐給人家的事情了。她果然給了一個有吃有喝的人家,我死了,一副棺材用不著發愁,就是舅舅的養育之恩,也不會忘記。不過若只圖我們舒服,把孩子太委屈了,我也是有些不願意的。」

  何德厚連連搖著頭道:「不會不會,哪裡委屈到她?我不是說了嗎?她就像我自己的姑娘,我也不能害自己的女兒。那趙次長不等我們說,他就先說了,一定另外租一家公館。」

  何氏道:「我曉得什麼?凡事總要望舅舅體諒一點。」

  她說著,哽咽住了,就把懷裡抱的那件破衣服拿起,兩手只管揉擦眼睛角。她不揉擦,倒也沒有什麼形跡,這一揉擦之後,眼淚索性紛紛地滾了下來。何德厚勸也不是,不勸也不是,皺了眉頭子抽著煙捲,口裡卻連連說著:「這又何必呢?」

  何氏越是聳了鼻尖,唏唏噓噓的哭。秀姐突然的站在房門口,頓腳道:「舅舅和你說話呢,你哭些什麼?你哭一陣子,就能把事情解決得了嗎?舅舅,我來說吧。另外住這一件事,我看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了。還有一件我想也不難。那個姓趙的討得起姨太太,就可拿得出三千塊錢。」

  何德厚微偏了頭,向秀姐笑道:「姑娘,你不要這樣左一聲右一聲叫著姨太太,說多了,你的娘心裡又難過。至於三千塊錢的話,只要你不反悔,總好商量。」

  秀姐道:「我反悔什麼?只要這三千塊到了我娘的手上,要我五分鐘內走,我要挨過了五分零一秒,我不是我父母養的。舅舅,你和我相處,也一二十年了。你看我這個人說話,什麼時候有說了不算事的沒有?至於姨太太這句話,說是名副其實,也沒有什麼難過不難過。不說呢,也可以,這也並不是什麼有體面的事情。」

  何德厚先把大拇指一伸,笑道:「姑娘,不錯!你有道理。只要你說得這樣乾脆,我作舅舅的也只好擔些擔子。就是這話,我去對趙次長說,沒有三千塊錢,這親就不必再提。」說著,伸手掌拍胸脯。秀姐笑道:「今晚上你老人家沒有喝酒嗎?」

  何德厚突然聽了這一問,倒有些愕然。便道:「喝是喝了一點,怎麼?你一高興了,打算請我喝四兩嗎?」

  秀姐道:「不是那話。你老人家沒有喝什麼酒,這會子就不醉。既不醉呢,說的話就能算數。」

  何德厚抬起右手,自在頭皮上戳了一下爆栗。笑駡道:「我何德厚好酒糊塗,說話作事,都沒有信用,連自己的外甥女兒,都不大相信,以後一定要好好的作人,說話一定要有一個字是一個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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