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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


  何德厚手上捏了一個大紙包,正放到桌上去透開著,這裡面除了燒餅饅頭,還有一張荷葉包,包著熏雞醬肉之類,正笑著要請她,母女兩人吃。聽了這話,故意放出很吃驚的樣子,向秀姐望了道:「你這話,什麼意思?」

  秀姐道:「也沒有什麼意思。不過我沒有知道舅舅回來得這樣快,沒有把茶葉給你預備下來,好讓你一進門就有得喝。」

  何德厚笑道:「就是這件事?」

  秀姐道:「不就是這件事,舅舅還希望你不在家的時候,我們和你惹下一場大禍嗎?」

  何德厚笑道:「若是那樣說,我益發不敢當了。」

  秀姐笑道:「哼!不敢當的事,以後恐怕還要越來越多呢。」說著,她在茶壺裡放下了茶葉,立刻到田佗子家裡泡了熱茶來。田佗子隨在她後面走來,走到院子裡,老遠地就抬起一隻手來,向何德厚指點著道:「你在哪裡吃醉了酒,許多天沒有回來?真是拆爛汙,真是拆爛汙!」

  何德厚道:「我到江邊上去販貨,讓我一個朋友拉著我到滁州去,作了一趟小生意。雖也尋了幾個錢,扣起來去的盤川,也就等於白跑了。請坐請坐!」

  他搬過一張竹椅子來讓田佗子坐下,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敬客。對於田佗子之來,似乎感到有趣,還將新泡來的茶,斟了一杯,放在桌子角上相敬。田佗子抽著煙,微笑道:「何老闆這多天,家裡不留下一個銅板,也沒有在米缸裡存下一合米,你這叫人家怎樣過日子呢?」

  何德厚搔搔頭發,笑道:「這實在是我老荒唐。不過我這位外甥姑娘很能幹,我想著總也不至於吊起鍋來。」

  何氏站在房門邊聽他們說話,這就把頭一偏道:「不至於吊起鍋來?可不就吊了一天的鍋嗎。」

  何德厚向她一抱拳頭,笑著連說對不起。田佗子笑道:「你不用著急,天無絕人之路呢。」

  於是把梁胖子送款來的事,粗枝大葉地說了一個頭尾。何德厚當他說的時候,只管抽了煙聽著。直等田佗子說完,卻板了臉道:「田老闆你雖是好意給她們打了圓場,但是你可害了我。你想吧,她母女兩人,在三個月之內,哪裡去找三十塊錢來還這筆債?」

  田佗子臉上,透著有點尷尬,勉強笑道:「我也明知道,梁胖子不是好惹的。不過在當時的情形,不是這樣就下不了臺。而況梁胖子這樣對她們客氣,還是一百零一次,我覺得倒不可以太固執了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客氣是客氣,他不會到了日子不要錢吧?我和他有過一次來往帳,我是提到他的名字,就會頭痛。」

  秀姐將身子向前一挺,站到他們兩人面前,臉紅紅地望了何德厚道:「舅舅,你說這些話,還是故意裝做不知道呢?還是真不知道?你要把我說給趙次長做二房,你早已就告訴梁胖子的了,梁胖子還向我娘道過喜呢,這不就是我一個還錢的機會嗎?我一天做了趙次長的姨太太,難道三十塊錢還會難倒我?我並不是不害臊,自己把這些話說出來。不過我看到大家像唱戲一樣的做這件事,真有些難受!我索性說明了。大家痛痛快快向下做去,那不好嗎?哼!真把我當小孩子哄著呢!」

  她這樣說著,別人一時答覆得什麼出來?田佗子看著情形不妙,搭訕著伸了個懶腰,問聲:「幾點鐘了?」

  在這句話後,懶洋洋地走了。

  §第七章 談條件之夜

  抽煙的動作,是給人解決困難的補救劑。何德厚悶著一肚皮的春秋,自是想到家以後,按了步驟,一步一步做去。現在聽到秀姐說的這一番話,簡直把自己的五臟都掏出來看過了。一時無話可說,只好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,銜了一支,坐在矮凳子上慢慢地抽。秀姐在一邊看到微笑道:「我們舅舅真是發財了。現在是整包的香煙買了抽。將來在我身上這筆財要發到了,不但是買整包的香煙,還要買整聽予的煙呢。」

  何德厚再也不能裝傻了,兩指取出嘴裡銜的煙來,向空中噴了一口煙,把臉子沉了下來,因道:「秀姐,你不要這樣話中帶刺。我和你說,人家也是一番好意。你這大年歲了,難道還沒有到說人家的時候嗎?至於說給人家做二房,這一層原因,我也和你詳細地說了,從與不從,那還在你,你又何必這樣找了我吵?」

  秀姐道:「我為什麼從?我生成這樣的下賤嗎?不過你們做好了圈套,一定要把我套上,我也沒有法子。我為什麼沒有法子呢?因為我餓得冷得,也可以受得逼。但是我這位老娘,苦了半輩子就指望著我多少養活她兩天。現在我要一鬧脾氣,尋死尋活,第一個不得了的就是我的娘。我千不管,萬不管,老娘不能不管。我明知道我將來是沒有好下場,但是能顧到目前,我也就樂得顧了自前再說。譬如說,那個姓趙的討我去作姨太太,開頭第一項,他就要拿一筆錢來。我娘得了這錢,先痛快痛快一陣子再說。至於我本人到了人家,是甜是苦那還是後話,我只有不管。我娘這大年紀了,讓她快活一天是一天。」

  何德厚這才帶了笑容插嘴道:「姑娘,你說了這一大套,算最後這一句話說得中肯。你想,你娘為你辛苦了半生,還不該享兩天福嗎?至於你說到怕你到了人家去以後,會有什麼磨折,你自然也顧慮得是。我作舅舅的和你說人家,也不能不打聽清楚,糊裡糊塗把你推下火坑。你所想到的這一層,那我可寫一張保險單子。」

  秀姐不由得淡笑了一聲,索性在何德厚對面椅子上坐下,右腿架在左腿上,雙手抱了膝蓋,脖子一揚,小臉腮兒一繃,一個字不提。何德厚道:「姑娘,你以為我這是隨便說的一句淡話嗎?」

  秀姐笑道:「若是開保險公司的人,都像舅舅這個樣子,我敢說那公司是鬼也不上門。」

  何德厚又碰了這樣一個硬釘子,心裡也就想著,這丫頭已是拼了一個一不作,二不休,若是和她硬碰硬的頂撞下去,少不得她越說越僵,弄個哭哭啼啼,也太沒趣味,就讓她兩句,也沒什麼關係。這就笑道:「姑娘,隨便你怎樣形容得我一文不值。好在你的娘和我是胞兄妹。再說,我膝下又沒有一男半女,你也就是我親生的一樣。我就極不成人,我也不至於害了你,自己找快活。」

  秀姐在一邊望了他,鼻子裡哼上了一聲,除了臉上要笑不笑而外,卻沒有什麼話說。何氏坐在旁邊,看到秀姐只管譏諷何德厚,恐怕會惹出其他的變故。便笑道:「舅舅,你剛回來,喝碗茶,不必理會她的話。人家的錢,我們已經用了,後悔自然也是來不及。我們慢慢的來商量還人家的錢就是了。」

  秀姐把身子一扭,轉了過來,向她母親望著道:「你老人家,也真是太阿彌陀佛,我們還商量些什麼?哪裡又有錢還人?老老實實和舅舅說出來,把我賣出去,你要多少錢?這樣也好讓舅爨和人家談談條件。」

  何德厚把吸剩的半截煙頭,扔在地上將腳踏了。笑道:「我們外甥姑娘是越來越會說話。字眼咬得很清楚不算,還會來個文明詞兒。世上將女兒許配人家作三房四妾的很多,難道這都是賣出去的嗎?你說出這樣重的字眼,我就承當不起。」

  秀姐笑道:「喲!我說了一個賣字,舅舅就承當不起?好了,我不說了,現在也不是鬥嘴巴子的。時候,有什麼話,娘就和舅舅談談吧。」

  何氏道:「你看,你還是要脾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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