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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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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氏偷著看梁胖子的顏色時,見他很自然的向半空裡噴出煙去,並沒有什麼反對的樣子。便道:「只要不出錢,我有什麼不願意?可是田老闆說的辦法,總也要我辦得到的才好。」 田佗子把手指上夾的煙捲,放在嘴角裡又吸了兩口,先點了個頭,然後向梁胖子微笑道:「這沒有法子,誰叫梁老闆伸手管這件事呢?既然沾了手,只好請你將肩膀抗上一抗。」 梁胖子歎了一口氣道:「煩惱皆因強出頭。陳家大嫂子很清苦,我是知道的,我若是一定要她拿錢出來,那也未免太不肯轉彎。你說吧,可以想個什麼辦法來周轉呢?」 田佗子笑道:「你就好人做到底,那三十塊錢都,借給陳家嬸子好了。」 何氏聽到這話,不覺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隨著站了起來,兩手同搖著道:「這個我不敢當,這個我不敢當。」 田佗子笑道:「你也太老實了,我一雙眼睛幹什麼的,難道還會叫你借印子錢嗎?梁老闆雖是放債過日子的人,買賣是買賣,人情是人情,他借錢給你們,當然是人情,不是買賣,既是人情帳,自然說不上放印子錢那些辦法。就是利錢這一節也談不到,只要寫一張字,收到梁老闆多少錢,定一個還錢的日子就算完了。」 何氏道:「這樣說,梁老闆自然是十二分客氣。不過我的事,田老闆是知道的,我也在人家大樹蔭下乘涼,一文錢的進項也沒有。你說讓我定個日子還錢,教我定哪個日子呢?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有哪種日子。」 梁胖子忍不住插嘴了,嗅嗤一聲地笑道:「人家討債的自己找台下,總說要約一個日子。你是連日子都不肯約,這就太難了。」 何氏強笑著道:「不是那樣說,田老闆知道我們的事。」 田佗子搖了兩搖頭道:「不是那樣說,你是怎麼樣說呢?我可不知道。」 這一僵,把何氏鬆懈了一分的神經,複又緊張起來。滿臉淺細的皺紋都閃動著,變成深刻的線條,苦苦地向田梁二人一笑。梁胖子坐在矮凳子上,不住地顫動著大腿,這就向何氏沉著肉泡臉腮道:「你也應該替別人想想。你為難,人家和你幫忙,這忙也應當幫得有個限度。你現在雖然是沒有進項,但你不能夠一輩子都沒有進項。你遲早約一個還錢的日子,我也就放了心。再退一步說,就算你沒有法子,何老闆總要回來的,他回來了,必定會替你想法子的。你發愁什麼?」 田佗子坐著,微笑著聽完話,卻把手一拍大腿道:「照哇!何老闆總會和你想法子的。一棵草有一顆露水珠子,天下有多少人生在天底下會幹死了?總有辦法,總有辦法。」說時,他不住地點頭。 何氏看到他這樣肯定的說自已有辦法,但這辦法在哪裡?實在不明白,只有睜眼望了他們,一句話說不出。梁胖子以為她心裡在於主意,由她慢慢去想著,並不加以催促。倒是秀姐在屋子裡默聽了半天,見外面並無下文,因又走出來看看。見母親滿臉莫名其妙的樣子在房門邊呆坐著,因道:「媽,人家等你回一句話,你怎麼不作聲?」 何氏對她說話,卻有辭可措了。掉過頭來向她望著道:「你在屋裡頭,難道沒有聽見嗎?人家要我們約一個還錢的日子呢。我就不知道我們家裡哪一天會有錢,我怎麼好說什麼呢?」 秀姐微微一笑,向她點頭道:「你老人家實在太老實,不用王法也可以過日子。」說著,走出來,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,品字形地對了田梁二人。向田佗子笑道:「我媽太老實,所以請你來出一個主意。我們願出一張借字給梁老闆用這三十塊錢。至於哪一天還他,各有各的算法。田老闆你和我們估計一下,大概什麼時候可還呢?」 田佗子笑道:「你們家的事,我怎麼好估計?」 秀姐望著他,喲了一聲,笑道:「你就估計一下也不要緊。估計錯了,也不能敬你替我們還錢:啦。」 田佗子笑了一笑,將右耳朵縫裡夾的半根煙捲取了下來,放到嘴角裡銜著,在卷著的袖子裡找出一根火柴,抬起腳來,在鞋底上擦燃了,然後自點著煙吸了。這樣沉默了四五分鐘,他向秀姐笑道:「我是瞎說的,對與不對,大姑娘不要見怪。據我想著,在三個月內你們家裡一定有辦法。」 秀姐笑道:「好吧,借重田老闆的金言。那末我就寫一張三個月裡還他的借字吧。」 何氏道:「三個月裡還錢?到那時,你有錢還人家嗎?」 秀姐道:「田老闆久經世故,什麼事不知道?他這樣說了,一定是三個月裡有辦法。就請田老闆和我們寫一張借字吧。」 田佗子望了梁胖子笑道:「梁老闆的意思怎麼樣?」說著,站起來拍了兩拍身上的煙灰。梁胖子也隨他的話站起身來,笑道:「我無所謂。只要陳家大嫂子感覺得不困難。」 秀姐笑道:「天下人都是這樣,借錢的時候,非常高興,到了還錢的時候,就覺得有困難了。最好是我們借了梁老闆這筆錢,不用……」 她說到這裡就不向下說了,向田佗子點了一個頭道:「諸事都拜託田老闆了。」 田佗子道:「你這裡沒有筆硯,拿到我家裡去寫吧。寫好了我來請大姑娘畫一個押就是。」 何氏道:「還要畫押?」說著,突然地站了起來。秀姐笑道:「我的老娘,你怎麼越過越顛倒。人家替你寫一張借字,交給梁老闆,這就算事了嗎?假如這樣算得了事,你有十個姑娘,也讓舅舅賣掉了。」 梁田兩人都站在院子裡聽她說話。秀姐笑道:「你二位去吧。我娘兒兩個一天抬到晚的杠,這算不了什麼。」 梁胖子聽說,笑著走開了。何氏看到兩個人都走進老虎灶去了,便悄悄地問秀姐道:「這樣辦不要緊嗎?到了日子拿不出錢來,你我娘兒兩個要挑著千斤擔子的。我們畫了押,你舅舅不會管這件事的。」 秀姐道:「哪個又要他管這件事呢?我們花了人家的錢,我們還。我們還不出錢來,我憑著我這個人就有法子解決。」 何氏笑道:「你也自負得了不得。你就有這麼大的面子嗎?」 秀姐道:「你老人家太老實,非說明了不可。我就告訴你吧,他們這是一個圈套。頭一下子我就有些疑心。可是我們餓得難受,不得不上鉤。現在既然是上鉤,只有跟著吞了下去,不吞也是不行。好在我們窮得精光,除了這條身子,也沒有什麼讓人家拿去的。我舍了這條身子就是了,你老人家還擔什麼心?只要我肯下身分,慢說是三十塊錢,就是三百塊錢,也有法子對付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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