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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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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燕泥道:「我們雖是江南一布衣,冠蓋京華,頗有詩名,平常名人的手筆,自然不難得,可是數一數二的人物,就非想點辦法不可。最近劉次長答應我找某公寫一張字,大概不日可以辦到。」 魯草堂笑道:「托這些忙人,辦這種風雅事,那是難有成效的。王主席的介弟,和我換過蘭譜的,彼此無話不談。」 一空和尚插嘴笑道:「那末,魯先生也就等於和王主席換過蘭譜了。」 魯草堂道:「正是如此說。可是王主席答應和我寫副對聯,直到現在還沒有寄來。」 我覺得他們所說的這些話,我是搭不上腔,就隨手在書桌上拿超一本書來看。那正是許樵隱的詩草,封面除了正楷題簽之外,還蓋了兩方圖章,頗見鄭重其事。我翻開來一看,第一首的題目,便是元旦日呈高院長,以下也無非敬和某公原韻,和恭呈某要人一類的詩題。我也沒有去看任何一首詩的內容,只是草草翻看了一遍。就在這時,聽到許樵隱發出一種很驚訝的歡呼聲,跑了出去迎著人道:「趙冠老和山人來了。」 我向窗子外看時,一位穿灰綢夾袍,長黑鬍子的人,那是詩畫名家四大山人。其餘一個人,穿了深灰嗶嘰夾袍,外套青呢馬褂,鼻子上架了大框眼鏡,鼻子下養了一撮小鬍子。在他的馬褂紐扣上,掛了一片金質徽章。一望而知他是一位公務人員。這兩人進來了,大家都起身擁迎。許樵隱介紹著道:「這位趙冠老,以前當過兩任次長,是一位詩友。於今以詩游於公卿之間,閑雲野鶴。越發是個紅人了。」 我這才知道,這就是以前在某公幕下當門客的趙冠吾。他雖不是闊人,卻不是窮措大,何以他也有這興致,肯到許樵隱家來湊趣?倒蒙他看得起我,丟開了眾人,卻和我攀談。大家說笑了一陣,那四大山人就大模大樣坐在旁邊太師椅上,手摸了長髯,笑道:「主人翁請我們品茶,可以拿出來了。」 許樵隱笑道:「已經交代家裡人預備了。」說著他就進進出出開始忙起來。先是送進來一把紫泥壺和幾個茶杯,接著又拿出一個竹制茶葉筒來。他笑道:「這是我所謀得的一點真龍井。由杭州龍井邊的農家在清明前摘的尖子。這裝茶葉的瓶子,最好是古瓷,紫泥的也可以,但新的紫泥,卻不如舊的竹筒。因為這種東西,既無火氣,也不透風,也不沾潮。平常人裝茶葉,用洋鐵罐子,這最是不妥。洋鐵沾潮易鏽,靠近火又傳熱,茶葉在裡面擱久了就走了氣味。」 一空和尚笑道:「只聽許先生這樣批評,就知道他所預備的茶葉,一定是神品了。」 許樵隱聽了這話,索性倒了一些茶葉在手心裡送給各人看。謝燕泥將兩個指頭鉗了一片茶葉,放到嘴裡咀嚼著,偏著頭,只管把舌頭吮吸著響,然後點點頭笑道:「果然不錯。」 許樵隱道:「我已經吩咐家裡人在土裡刨出一瓷罐雪水了,現在正用炭火慢慢的燒著,一下子就可以請各位賞鑒賞鑒了。」說著他放下茶葉筒子走了。我也覺得他既當主人,又當僕人,未免太辛苦了,頗也想和他分勞。他去後,我走到天井裡,要看看他花壇子上種的花,卻是禿頭孩子提了一把黑鐵壺,由外面進來。卻遠遠的繞著那方牆到後面去。聽了他道:「我在老虎灶上,等著水大大的開了,才提回來的。」 我想著站在那裡,主人翁看到頗有些不便,就回到書房裡了。不多一會,許樵隱提了一把高提梁的紫泥壺進來笑道:「雪水來了。不瞞諸位說,家裡人也想分潤一點。燒開了拿出來泡茶的,也不過這樣三壺罷了。」說時,從從容容地在桌上茶壺裡放好了茶葉。就在這時,那禿頭童子,用個舊木托盆,把著一隻小白泥爐子,放在屋簷下。 許樵隱將茶葉放過了,把那高提梁紫泥壺,放到爐子上去。遠遠的看到那爐子裡,還有三兩根紅炭。許樵隱伸手摸摸茶壺,點點頭,那意思似乎說,泡茶的水是恰到好處;將水注到紫泥壺裡。放水壺還原後,再把茶壺提起,斟了幾杯茶,向各位來賓面前送著。魯草堂兩手捧了杯子,在鼻子尖上湊了兩湊,笑道:「果然的,這茶有股清香,隱隱就是梅花的香味兒,我相信這水的確是梅樹上掃下來的雪。」 我聽這話,也照樣的嗅嗅,可是聞不到一點香氣。 謝燕泥笑道:「大概是再沒有佳賓來到了,我們想個什麼詩題呢?」 趙冠吾笑道:「還真要作詩嗎?我可沒有詩興。」 四大山人一手扶了茶几上的茶杯,一手摸了長須道:「有趙冠老在場的詩會,而趙冠老卻說沒有詩興,那豈不是一個笑話?至少也顯著我們這些人不配作詩。」 趙冠吾覺得我是不能太藐視的人,便向我笑道:「足下有所不知,我今天並非為作詩而來,也不是為飲茶而來。這事也不必瞞人,我曾托樵隱兄和我物色一個女孩子。並非高攀古人的朝雲、樊素,客館無聊,找個人以伴岑寂雲耳。據許兄說,此人已經物色到了,就在這附近,我是特意來找月老的。」說著嘻嘻一笑。 我說:「原來趙先生打算納寵,可喜可賀。這種好事,更不可無詩。」 那四大山人手摸鬍鬚,昂頭大笑一陣,因道:「不但趙冠老應當有詩,就是我也要打兩首油。冠老今天不好好作兩首詩,主人翁也不應放他走的。」 趙冠吾笑道:「作詩不難,題目甚難。假如出的題目頗難下筆,詩是作不好的。」 一空和尚笑道:「趙先生太謙了。世上哪裡還有什麼題目可以把大詩家難倒的?」 許樵隱笑道:「然而不然,趙冠老所說的題目,是說那美人夠不夠一番歌詠?可是我要自誇一句:若不是上品,我也不敢冒昧薦賢了。」 他說著,又提了外面爐子上那個壺,向茶壺裡注水。趙冠吾道:「以泡茶而論,連爐子裡的炭火,都是很有講究的,豈有這樣仔細的人,不會找一位人才之理?」 這兩句話把許樵隱稱讚得滿心發癢。放下水壺,兩手一拍道:「讓我講一講茶經。這水既是梅花雪,當然頗為珍貴的,若是放在猛火上去燒,開過了的水,很容易變成水蒸氣,就跑走了。然而水停了開,又不能泡出茶汁來,所以放在爐子上,用文火細煎。」 我說:「原來還有這點講究。但是把燒開了的雪水,灌到暖水瓶裡去保持溫度,那不省事些嗎?」 這句話剛說完,座中就有幾個人同聲相應道:「那就太俗了!」 我心裡連說慚愧,在詩人之家的詩人群裡,說了這樣一句俗話。好在他們沒有把我當個風雅中人,雖然說出這樣的俗話,倒也不足為怪。而全座也就把談鋒移到美人身上去了,也沒有繼續說茶經。趙冠吾卻笑道:「茶是不必喝了,許兄先帶我去看看那人,假如我滿意的話,回來我一定做十首詩。不成問題,山入是要畫一張畫送我的。」 四火山人把眉毛微微一聳,連連摸了幾下鬍子道:「我這畫債是不容易還清的。劉部長請我吃了兩三回,而且把三百元的文票也送來了,我這一軸中堂,還沒有動筆。還有吳院長,在春天就要我一張畫,我也沒有交卷。當我開展覽會的時候,他是十分地捧場。照理,我早應當送他一張畫了。還有……」 他一句沒說完,卻見許樵隱突然向門外叫道:「幹什麼?幹什麼?」 看時,一個衣服齷齪的老媽子,手提了一個黑鐵罐,走到屋簷下來,彎了腰要揭開那雪水壺的蓋起來。許樵隱這樣一喝,她只好停止了。許樵隱站在屋簷下喝道:「你怎麼這樣糊塗?隨便的水,也向這壺裡倒著。」 老媽子道:「並不是隨便的水,也是像爐子上的水一樣,在老虎灶上提來的開水。」 許樵隱揮著手道:「去吧,去吧!不要在這裡胡說了。」 老媽子被他揮著去了,他還餘怒未息,站在屋簷下只管是說豈有此理!那幾位詩人,在主人發脾氣的時候,也沒有心思作詩,只是呆呆向書房外面看著。就在這時,許樵隱突然變了一個笑臉,向前面一點著頭道:「二姑娘,來來來!我這裡有樣活計請你做一做,這裡有樣子,請你過來看。來嘍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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