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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(6)


  劉自安笑道:「你太愛著急了,北平這樣大的地方,難道還找不著一所合意的屋子。這沒有什麼難處,不過多花幾個錢就是了。」

  吳月卿道:「能花錢自然可以賃到合意的屋子,可是咱們何苦那樣幹呢?依我說不如就是一筆拿出來,咱們看好了,一下子就買下它一所來。照月月付房錢算起來,不會少似銀行裡的利息。再說,以後也省得月月拿錢的那一道麻煩。」

  劉自安笑道:「要說利錢,我真不在乎那個。不過你說到乾脆一把拿錢,省得以後月月拿出來,這倒說的是。可是看房買房,以後還得找瓦木匠修理,真夠麻煩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嚇!真是闊人,有錢買房,還要怕買房麻煩,也好,這樣吧,只要你相信我,這事全交給我辦,到了那個日子,你光拿出錢來就行了。」

  劉自安笑道:「我現在除了相信你,還相信誰?你樂意,你就辦吧。」

  吳月卿聽他說可以給錢,心想只要如此,事就好辦。於是到了次日,就放出風去,說是要買房。

  但是果然這事不像買散件東西,錢到就拿,一連數日,還不曾看好房子。劉自安又急於要辦喜事,事成了好有一個家室。吳月卿好容易熬得他松了口,可以買房,哪裡能放過,卻非要買好了房,不辦喜事。雙方磋議了一個禮拜,後來還是折衷辦法,劉自安又提出一萬五千塊錢來,存在吳劉氏手上,以為什麼時候買好了房,什麼時候搬進去,免得有一點不合意。至於喜事,還是先辦。吳月卿本無什麼成見,既是他先拿出錢來了,就先辦喜事,也無不可。就由雙方決定了,臨時先賃了一所小洋樓做新房,新房中一切粗細家具,也都由吳劉氏代辦。幾日之間,錢就像水一般的由劉自安手上流到吳劉氏手上去。這幾日劉自安在各處走走,慢慢地又遇到了許多舊朋友,也就忙了。

  這日下午,由旅館裡剛出門,只見一個人從對面當鋪裡出來。身上穿著灰布短衣,脅下夾了一個藍布包袱,低了頭只管走了來。劉自安上得汽車,正待要拐彎,見他只管迎上前來,就也不敢開著去碰他,汽車夫只管嗚啦嗚啦地按著喇叭。那人抬起頭將眼睛一瞪道:「你幹嗎?狗仗人勢,這一條馬路,只許坐汽車的走嗎?這算什麼,這樣的威風,當年咱們也有過。」

  劉自安一看,不免吃了一驚,那不是別人,就是當年的頂頭上司包大放旅長。幾個月不見,為何就流落到這步田地?只見他臉色又黃又瘦,一下巴的落腮鬍子,都有半寸來長,加上臉上左一塊右一塊,沾染了好幾塊髒土,眼睛眶子,陷下去了許多,越發顯得臉上是慘厲怕人。上身罩住短衣的那件灰布褂子,已經一半變了黑色,胸面前那一路紐扣,一個也不見,他只是虛掩著,用一根朽爛的繩子來拴上了。下面灰布褲子,也是一樣的髒。卻拿了一根布條兒和一根稻草莖,分左右兩腿紮住,不看別的,就是這一點上,可以看到他狼狽不堪的了。劉自安在車座裡先招了招手,然後開了車門,跳將出來,和他點了一點頭道:「你不是包大放包旅長嗎?多久不見,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?」

  包大放將手背揉了一揉眼睛,對著他仔細看了一看道:「咦!你不是劉得勝劉大哥嗎?我聽說,您升師長當司令了,現在……」

  說著,又偏了頭向他渾身上下看了一看。劉自安道:「我現在和你一樣,不幹那個了,而且我連名字都改了,叫著劉自安了。你是怎麼落到這步田地,到我旅館裡去,慢慢告訴我。」

  於是攜著包大放的手,將他引到旅館來。

  包大放說:「自從分手之後,原也有高升的希望,只因為犯了一件不大光明的案子,就坐了陸軍監獄。我一被逮著的時候,親戚朋友都躲到一邊去,誰也不來看我,真憋得夠受的。一放了出來,這才打聽著,他們怕我要槍斃,全跑了。從小在一塊堆兒長大的媳婦兒,手上大概攢下了七八千塊錢,趁早兒遠走高飛,就帶了錢跟著小白臉兒跑了。我就因為沒落到錢,才想法子弄錢,落得坐了監獄。我出了監獄,你想哪裡還有錢,我正要去找幾個朋友吧,我那些朋友,也都是在倒黴的時候居多。再說有幾個好些的,我穿了這一身,我哪裡好意思去見人家呢?我現在住在會館裡,正在四處想法子,不料今日遇到了你老哥,坐著汽車還認得我,這總算難得。」

  劉自安道:「想起從前的事,如今真覺得做了一場夢一般,我們多少朋友,連骨頭都找不著,我們還能留著一條狗命啃窩窩頭,也就該知足了。」

  包大放道:「劉大哥,你不應該說這話呀。你現在住大旅館,坐大汽車,還會啃窩頭嗎?」

  劉自安道:「這年頭兒事情哪有准呀?我能說坐一輩子大汽車嗎?早半年你說這話,我不大相信,可是現在栽了這個大跟頭,我相信了。」

  劉自安和他談了一會,就在箱子裡拿出一百元鈔票,交給包大放,笑道:「這不算幫忙,你先拿去買點衣服,過兩天我們再想法子吧。」

  包大放見他一伸手就是一百,還沒有改掉他做官時候的脾氣。接著錢道謝一番,不覺落下兩點淚,然後手上捏了鈔票,搖了幾搖,又向著鈔票歎了一口長氣,點頭而去。

  劉自安心想包大放當年也是勢不可擋的人物,到如今見著一百塊洋錢會掉下淚來,這可見得人生是說不定的了。這一下子,倒受了很大的感觸。在家悶坐了一會,就將早上買了的一大堆日報,隨手翻了一翻。這一翻,不料有六個大字的題目,射入眼簾,乃是碎割一個督軍。碎割一個人,事已覺得很淒慘,而今這碎割的卻是一個督軍,淒慘之外,還覺得可怕。連忙將那段新聞一看,原來就是和自己同一個巡閱使指揮下的孫督軍。新聞上大概說,孫某因戰爭失利,圍困被俘以後,其家願出軍餉五十萬,請求釋放。前途於協餉到手後,將孫某送往海口釋放。不料行至中途,遇有大批鄉團。鄉團中人恨其當日在職苛捐重征,殘害閭裡,乃將孫某劫去,在大眾之前,用利刀碎割而死雲。劉自安將這段新聞看完了,不由自己出了一身汗。心想一個叫花子,要死也落個全屍,做到了督軍,什麼榮華富貴,沒有受過,倒落個碎切。他若是早回頭半年,真要享一輩子福,就為了勉強地幹,送了一條命。這樣一想,不覺心灰意懶,本來要出去的,也懶得出去了,就躺在床上,吩咐茶房,叫汽車去把吳月卿接了來。

  汽車去了,過了一會兒,汽車夫來回信,說是吳老闆出門了,今天有點事不能來。劉自安原不過是要她來解解悶,她既有事不在家,也就算了。到了晚上,吳月卿跑了來,見他躺在床上,一歪身也就向床上一倒,笑道:「今天真把我忙一個夠。」

  劉自安道:「什麼事,你這樣的忙法?」

  吳月卿道:「快樂舞臺,現在維持不了,打算全盤出倒。那屋子蓋起來,恐就要十七八萬,現在股東都不幹了,有一半的價錢就賣了,聽說很有些人想買,我怕別人搶去了,很是可惜,所以找了好幾條路子,把這事弄妥了。他們股東說了,可以盡著咱們先說價錢。」

  劉自安笑著坐起來,握著吳月卿的手,拍了幾下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咱們是撿了一個難得的便宜呀。」

  吳月卿道:「可不是?」

  劉自安搖了一搖頭道:「不見得吧?」

  吳月卿見他這樣子,顯著又是不願辦,於是就放出她的水磨功夫來,只管和劉自安糾纏。劉自安笑道:「我倒不是捨不得錢,實在是我覺得有一碗飯吃就行了,多幹一件事,就多操一分心。再說你看見那事很好,你就搶著幹,也許到了後來,也就是那件事害了你。既是你很高興,你就去辦吧。到底要多少錢,你去說好了,讓你媽寫張字據給我,我就照賬給錢,算一個光股東吧。以後戲園子開張,只要不再添本錢,給我留個坐兒就得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你可別說笑話,這不是小事,大概要八萬呢。」

  劉自安將手一拍道:「大事又怎樣,無非是花錢,八萬就八萬吧。我存在銀行裡的那麼些個錢,反正也不能帶到棺材裡去。有錢呢,我就住洋房子坐大汽車,將來錢花光了,我還上豐台挑花擔子賣花去,未必就餓死啦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知道你是窮漢出身啦,幹嗎又提到你以前的事?只要你答應了這件事,我心裡就安頓了,咱們大家安分一點過日子,隨便怎麼樣也吃不了呢。」

  她說這話時,已是站在床沿上,也不知道怎樣疏了神,人向旁邊一倒,上半截身子,完全倒在劉自安懷裡,劉自安哈哈大笑。

  二人又說笑了一會,劉自安笑道:「你的事,我都答應了。現在我應該和你提一提我的事了,不知道你能不能夠答應?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不用提你的事,我先就明白,不是讓我把喜期提早幾天嗎?其實我天天和你在一堆,遲早有什麼關係?」

  劉自安聽了這話,她依然是不肯定日期,心裡很有些不以為然,同時臉上,也就現出紅黃不定的顏色,看去似乎生氣,而又極力地掀著嘴角,要表示一點笑容出來。吳月卿怕他真會生氣,便笑道:「我和你鬧著玩哩。我都跟著你這久了,我還有個不願把這事早早辦妥的嗎?你說哪一天吧?明天都成。」

  劉自安道:「頭回我給你母親,一共說妥三個日期,等一個日期,已經耽誤著過去好幾天了。第二個日期,還有三天,准辦得及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你怎麼的?虧你還當了一輩子大官呢,說出這樣容易的話?不說別的,就是下的請帖,恐怕三天還下不完。」

  劉自安搖著頭道:「不,我不那樣大幹了。今天有兩件事提醒了我,一個是我的同事包旅長,弄得幾乎要了飯。一個是我們的上司孫督軍,讓老百姓們剮了。我們這退下來的軍官,招搖不得,弄得不好,真許腦袋和脖子分家。依我說,揀個好日子,就是在這旅館裡,多開幾間房間,找幾個親戚朋友,一吃一散,就算了事,又省錢,又太平。」

  吳月卿坐到椅子上,將身子一轉,噘了嘴道:「那不行,我成了送買賣上門的了。再說,你給我媽辦事的錢,大概也用了不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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