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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力疾從公媒翁中夜起 知新溫故嬌妾對門居(7)


  說到這裡,嘴裡不由得先歎了一口氣。王鎮守使道:「我明白了,你瞧我把易州這位太太接來了,好像不痛快似的,對不對?那沒關係啊!」

  趙觀梅見他已是不客氣地說出來,便笑著點頭道:「本來是沒有關係,不過恰好在辦喜事的這幾天,她們婦女們的眼淺,疑心這個那個。我是一個媒人,又不能不出頭來問一問。但不知……」

  說到這個知字,已經滿臉都是笑容,只望了王鎮守使,把那個知字的聲音,拖得極長,那意思是等著王鎮守使給他一個答覆。王鎮守使聽他所說,臉色和平常一樣,並沒有什麼怒容。趙觀梅料得無事,便繼續著道:「鎮守使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這句話他說是說出來了,然而他的聲音非常之低,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他一個字。王鎮守使站將起來,走近前,拍著他的肩膀笑道:「你別吞吞吐吐的了,你說的話我全明白。羅家的意思,大概就是說,有了一個太太在這裡,她們的姑娘嫁過來,好像是姨太太了。其實我的正太太在原籍,在外面娶的人,誰也不能掙上一個大字。我這位易州太太,我雖然還喜歡她,我並不把她當一位正太太的,羅家姑娘嫁過來,她就不敢欺侮,大家一般兒大。前天我帶著這位太太聽戲,倒是在戲園子門口,碰到那位小舅了。大概他看見了心裡不大受用,回去說了,所以我那羅家岳母,要來問我。你回去對他們說,要我這樣才好,我是有了新的,決不忘了舊的。將來我要再討了太太,我也不會把他們的姑娘扔下,這還不好嗎?」

  趙觀梅聽了這話,心想我要照你這話對岳母一說,那是挨揍無疑。因道:「我早就對岳母說了,說是王鎮守使決不虧累人的。就是接一個太太來了,那也沒關係,各過各的日子,那要什麼緊呢?」

  趙觀梅這樣說著,以為很冠冕了,忽聽到外面有一個婦人的聲音嚷起來道:「你這混賬東西,瞎說八道,我要揍你。」

  這分明是易州太太大興問罪之師了。一驚非同小可,剛才在門口,已經領略了她的威風,這一下子,不知她又要來怎樣發作,嚇得臉上變了色,只望著王鎮守使,自己身體,本來就不大好,這樣一來,更是涼了大半截。還是王鎮守使站將起來,喝著向外問道:「是哪個在外面這樣大聲直嚷。」

  趙觀梅心裡不住發慌,以為這樣吆喝,說不定那易州太太,要怎樣反抗。不料屋子裡只這樣一聲嚷,外面的聲音,立刻停止了。及至問得明白,這才曉得是易州太太帶來的親信老媽子,和一個小聽差吵嘴,一點不相干。

  王鎮守使罵了幾句,回轉頭來對趙觀梅笑道:「別害怕,沒你的什麼事,也沒我什麼事。我們的老媽子發脾氣,老趙你的膽子一小,就小得這樣厲害,連我們家裡老媽子都要怕她三分了。」

  趙觀梅紅了臉,又不好分辯什麼,只是連連地是了幾句。王鎮守使笑道:「依我說,以後你就別上這兒來,老實說,我們那位易州太太,可是有點不高興於你。」

  趙觀梅道:「那個我早知道,不是為了羅家今天催得厲害,我也不會來的。」

  說著這話時,王鎮守使自己起身要走。趙觀梅一想糟了,岳母原是派我來質問他,弄一個答覆的。現在是一點頭緒沒有,怎樣回復岳母?躊躇了一會子,嘴裡又連吸了兩口氣。王鎮守使道:「你不要為難,千斤擔子,全是我一人挑了。你只管去羅家說,她姑娘進門,決不能會分什麼大小。平常我是怕太太,可是我一發起狠來,我拿著刀,就是刀,拿著槍,就是槍,不聽我的話,就打發她上姥姥家去。我這位易州太太,她脾氣雖然不好,可是非常地怕我,我現在和她鬧著玩,到了接羅家姑娘的那兩天,我就得對她發狠,讓她哼也不敢哼一聲。我對你說了真話,現在你總可以放心了吧?」

  說著,左手牽住了趙觀梅的手,右手在他肩上,連連拍了幾下。趙觀梅嘴裡儘管答應是,心裡可就發著慌。這話和岳母一說,那小姨子向來膽小的人,她就死在家裡,也不肯嫁過來了。王鎮守使說畢,將手一摔,也不問趙觀梅是否再坐一會竟自走了。

  趙觀梅思忖了一會,只好硬著頭皮回家。見了羅太太,就說已經和王鎮守使交涉好了,他是一點沒有話說,只管認錯。他說的易州那個娘們到北平來,他並不知道。既然來了,這件事她總會知道。若是老早對那娘們說了,恐怕她得意忘形,越發的要往頭上爬。所以這幾天還是照樣地敷衍她,到了咱們辦喜事的那兩天,就不聲不響的,把她監禁起來。你瞧,人家對待咱們姑娘,總算不錯。趙太太道:「果然是這樣,那倒罷了,要不然,可真氣死人了。」

  羅太太本來認定了王鎮守使是三妻四妾主義的人,並不是等自己姑娘嫁過去了,就讓人家把所有的太太,一齊拋開。只要自己姑娘能掌著幾十萬家產,不受人家的蹂躪,那麼,在名義上受一點委屈,卻也不關緊要。現在趙觀梅回來說,辦喜事的那一天,王鎮守使會把易州太太監禁起來,那麼,是二十四分看得起自己姑娘了,還有什麼可以留難的,於是把來時的那一把眼淚鼻涕完全收起,又高高興興地回家辦親事去了。羅家是北平寄居兩三代的人家,差不多已是土著,所以北平城裡親戚朋友很多。這些親戚朋友,聽說羅家招了一個做鎮守使的女婿,說起來大家也就多了一個闊綽的親戚朋友,正是與有榮焉,就是平常不大來往的,這一回也是拼著自己的力量,湊上一股份子,送了過來。所以羅家這幾天,熱鬧非凡,老早地就把兩進大院子,蓋上了五彩玻璃花棚,臨時牽上電燈線,亮起了電燈。在靜英小姐出閣的前三天,便有些至親好友來幫忙,到了早一日,家裡就亂紛紛了。見著羅太太的人,都先說道:「您大喜啊!二姑娘好造化,招了這樣一個做大官的姑爺。這一過門去,就是一位夫人,您也做了一位老太太了。」

  有的又說:「我瞧二姑娘這一份人呢,就說不知什麼人有福來承受啊!敢情還是一位大人來娶了去。這也不枉您費了十幾年心血。生兒生女的人,有了這樣一天,可是一個樂子。」

  大家都是這樣誇讚,絕沒有一個人嫌是做了姨太太的。

  羅太太見親戚朋友純系一味地恭維,心裡很是痛快,見著人,只管是嘻嘻地笑。羅士傑也穿了一套西裝,拴著一個大紅領結,在人叢裡跑進跑出。來賀喜的,有他的少年同學,都笑道:「嘿!士傑,抖起來了,馬上就是舅老爺啊。將來得著好差事,攜帶攜帶,別忘了我們啊!」

  羅士傑一聽這話,渾身毫毛都不覺一根根地豎立起來,便笑道:「這可說不準,要是有那樣一天,我總忘不了朋友。」

  他說這話,也就顯著很謙遜,心裡盤算,難道我姐姐過了門,還不會在姐夫面前,多多地提拔我嗎!所以他母子二人,這時都是極其歡喜。

  至於新娘靜英小姐呢,她雖不見得極頂的歡喜,然而聽到滿耳的恭賀之聲,都是說她嫁了一個有權有勢的丈夫,名利雙收,好不榮耀。心想天下事,哪裡能夠十全,所嫁的丈夫,雖然是個年長的赳赳武夫,然而除了這一點,其餘都是極好的,這也只好含糊一點了。所以羅家一家人,對於這件事,都是執著願意的態度,沒有什麼掛慮。

  可是王鎮守使那一方面,始終只讓趙觀梅一個人跑來跑去,並不會有什麼鋪張。羅家也就算著,這無非是些零碎小事。在喜事前兩日,若是就鋪張起來,倒叫當日的排場,為之減色。所以趙觀梅以前所說喜事要如何熱鬧,男家有怎樣的鋪張,都不會去追問。料想一個鎮守使娶位太太,那也並不是小場面,不用得去管他。

  羅士傑聽了風就是雨,他倒逢人便說,說是王家辦喜事,局面大得很,除了有許多軍隊迎接不算,還要在隊伍面前,擺著兩輛炮車,而且說好了,在清河鎮借兩架飛機來,沿著花馬車走的馬路飛起,一路都散下五色彩紙來。人家聽了這話,少不得當了一種好新聞傳出去,滿街耍的人都看看這場熱鬧,就是羅家也覺得面子不小。

  到了喜事這一天,一條胡同的人家,家家門口都站著一群人,等著看十二班軍樂隊的大排場。從十點鐘就站起,一直站到十二點。有人就說,新式結婚,究竟不如舊式的好。若是照著舊規矩,滿胡同都晾上執事花轎,越熱鬧就越晾得久。現在這新規矩,什麼時候走,什麼時候才來,有人又說人家有那麼些隊伍,又是大炮機關槍,你想在滿胡同裡這樣一擺,還有我們走道的地方嗎?就是這些奶奶少爺們看見,也透著害怕。大家一想,這話也有理。

  不多一會,只見一輛汽車,風馳電掣而來,來了之後,就停在羅家門口。汽車上,十字交叉,倒也掛著兩匹紅綠彩綢,車沿上,一面站了一個掛盒子炮穿制服的兵士。大家就說,這一定是報信的汽車來了,大概大批的隊伍,也就快來了。於是大家格外留神,注意著迎娶隊伍的來路,但是冷清清的,哪裡有點形跡。後來羅家出來幾位賓客,都垂著兩塊臉泡,噘著一張嘴。就有人找了一位,從中一問,這才明白,原來王鎮守使,就是派了這一輛汽車來接新太太,什麼排場也沒有。大家叫了一聲晦氣,都各轉家門,沒有人再看了。

  街坊鄰居都是這樣不高興,羅家一家人那一份情形,就更不必提了。第一是靜英小姐,早幾天聽到人說,今天的喜事,要如何熱鬧,現在就是這樣一輛獨汽車,倒仿佛人家在濟良所領姨太太一樣,這哪裡有一點誠意。再說親戚朋友,街坊鄰居,都知道今日要大大地風光,而今卻是這樣簡單,面子多麼難看。今日喜事頭一天,就把自己當了丫頭使女,大大地掃了一個面子,將來過了門之後,還不由人家擺佈嗎?於是媽媽娘的,放聲大哭起來,只管說著捨不得媽,捨不得家裡人,無論如何,也不肯上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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