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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點鐵成金泥雲三月別 開門揖盜牛馬一生休(4)


  他們從前投稿的時候,編輯姓什麼叫什麼,甚至乎是什麼時候的生日,都要打聽一個清楚。至於報館的背景如何,是誰掌權,都在暗暗之中,列下一個一覽表,以便將來有什麼事接洽,乘間得入。現在言先生對新聞事業也不過丟下三個月,當然對那表還可按圖索驥。可是在新聞記者一方面,都把胡大山看成了一塊廢鐵。現在他忽然當了處長,帶了武裝護從,駕了汽車,滿城橫衝直撞,大家都叫一聲慚愧。起先還有幾個外勤記者,去和胡大山談過兩次新聞。可是發出新聞稿子來,編輯先生都不大願登。而且胡大山還告訴過外勤記者,報上發表他的名字,一定要把他交際處長的官銜,附帶加上。這樣一來,人家編輯先生,更不願編造這種無聊的新聞了。

  他們樊司令,從前有什麼長篇大論的意見書發表,人家倒樂意登。現在有了一個新聞記者的處長,反覺得新聞界對他淡漠了許多,因此他也曾問了胡大山幾回,這是什麼緣故。胡大山心裡是明白,嘴裡如何說得出來。他就說是總司令少於聯絡的緣故。只要總司令親自出面請兩回客,空氣就會濃厚得多。樊學農信以為真,就叫胡大山發帖子,胡大山自己又不肯動筆,將事交給了言先生去辦,言先生是一刻也不敢耽誤,當時就把自己草的私人交際大全一書翻了出來,把要請的新聞記者,列了一個表。而且為處長開發車飯錢便利起見,上面還注明了誰是包月車,誰是汽車。單子開完了,他想為了表示自己辦事有成績起見,在後面加了一段小注,那小注上說道:

  卑職謹按:單中所開之白社長,戚社長,朱經理,易經理,處長從前請過無數次。其間白社長戚社長曾各請過宴席二次。朱經理易經理各一次,仿佛是同席。又單中之聞先生聶先生,處長常為做東,惟向來是吃小館,未請列入正式宴會。因雖是編輯,不過助理總編輯先生而已。再者,處長從前亦曾請各報館人吃西餐,卑職於此是未便分出等級。其餘各人應如何請法,尚不無存案可援,處長若有相詢之處,即當據實呈報。

  寫完之後,自己詳細看了一遍,覺得不錯,就拿了這單子呈給胡大山去看。胡大山看到名字下注了汽車包車。這倒很合乎他的性格,覺得用人,還是老人好,惟有老人,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辦。這樣想著,臉上就有點笑容。言先生在一邊看見,大得意之下,以為處長是賞識他的心思縝密了。當時言先生不知進退的,向前走了幾步,站到胡大山面前來。笑嘻嘻地道:「處長!您看我這一段子按語怎麼樣?這都是在陳賬上找下來的,一點沒有錯。」

  胡大山慢慢地正看到那後段什麼白戚朱易四位先生宴席翅席,幾次之處,這原是胡大山的痛腳,要隱藏不露的。言先生偏是不知道,反要翻出陳賬,筆之於篇,這真是胡大山痛心疾首的事。言先生不說,胡大山就應該怒不可遏,他又不知高低,還想在胡處長面前來賣弄。這時候胡大山一股怨氣,也不知由何而起,突然站立起來,「嗤」的一聲,把那張單子撕了個粉碎。他雖是個斯文人出身,可是長成老大一個個兒,他一站起來,雖不必有什麼動作,已是威風凜凜,加上他又是一臉怒色,正如坐帳的關羽一樣。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,在桌上一拍,喝道:「你這東西,簡直是個混蛋,你是飯吃飽了,不願再吃,還是怎麼著?這一段按語,是誰的意思,給我加上的。」

  他說時,嘴唇皮只管抖戰,可以知道他,已氣得十分厲害。言先生嚇得像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,哪裡還說得出話來,只翻了兩隻大眼睛,向胡大山臉上望著。胡大山雖然不能打他,卻是手要不動兩下,就覺得有好些不痛快,因此借著手一揮,向言先生攔胸一反拐,口裡罵道:「你給我滾!」

  言先生也不知道這件事,辦得錯到什麼程度,胡處長既然叫滾,也就無所戀戀。好在只掙十二塊錢一個月,雖然借了這一點緣由可以餓不死,但是也不能算是吃了飽飯。當時臉也一板,跑到院子裡開口罵道:「你別做了幾天處長,就這樣做威做福,動手打人,三個月前,你不是跟我一樣,站在人面前,叫人家處長嗎?我言某人不過不走運,拍一生的馬屁,沒有拍上誰罷了。若是拍上了,我一樣能當處長。像你那種能耐,真用得著車載斗量。你別瞧你當了處長,你幹得來的事,讓我去幹一干看,你瞧我幹得來幹不來?抖一句文,你這種人不過是點鐵成金。說一句俗話,你不過是一隻朱漆馬桶。你這人本就是刻薄成家,做得了什麼大事。三個月前,你家裡買煤球,你都自己去過秤。人家少了五斤煤,你就說把煤折翻底一算,每一擔罰五斤。人家不肯,你說和商會會長,警察廳司法處長有交情,要辦掌櫃的。這種事你都幹,何況別的,得!我也不幹了,我要把你這本臭歷史,給你宣傳宣傳,料你也不能對總司令說我是叛黨,拿我去槍斃。」

  他越說越有勁,說到後來,一面拍腿,一面跳腳,只管朝著屋子裡罵。

  胡大山氣癱了,只說:「你瞧這混賬東西,你瞧這混賬東西。」

  胡大山自然用的還有幾個老人,大家看見處長下不了臺,一把將言先生抱住,送到他自己屋子裡去,說道:「你喝了幾杯酒了,幹嗎這樣胡鬧呢?」

  胡大山家裡這些人,看到這種情形,都出了一身汗。平常處長說話,旁邊人都不敢多哼一聲,這位言先生,今天竟當了人家的面,羞辱了處長一場,縱然保全得了性命,恐怕也免不了坐十天半月的牢。因此大家都鴉雀無聲的,不敢多說一句話。就有幾個人私下勸著言先生:「胡處長就算有些不對,但是他是有權的人,你這樣罵他,就不怕他和你為難嗎?」

  言先生聽說,又嚷起來,說是:「我怕什麼,大不了拿了我去槍斃。我這一條狗命,雖然不值什麼,可是我在報界認得許多人。他們一定可以和我說幾句公道話。到了那個時候,不定他這個處長做得成功做不成功?這話又說回來了,他不槍斃我,也是一個累,不定哪一天,我要宣佈他的臭歷史。」

  胡大山在上房聽了這些話,一點辦法沒有,只好是躺在沙發椅子上抽煙卷。還是他的太太,是個聰明人,便讓胡大山避到客廳裡去,叫老媽子出來,把言先生請到上房裡去談話。言先生一進來,胡太太就笑臉相迎上前,點著頭道:「言先生請坐請坐。您和他是老朋友,他那個雜毛兒脾氣,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?王媽,來,把那好龍井給我沏上一壺茶,讓我陪言先生談一談。」

  她說時,就伸手在身上掏出一盒煙捲來,取了一根三炮臺煙捲,彎著腰就遞到言先生面前,然後接著擦了一根取燈,和言先生點煙。

  言先生本是一肚皮怨氣,打算見著胡太太,索性向下追著一罵。現在看到胡太太是這樣客氣,真個有苦叫不出,心裡的怒氣,不知不覺之間,就平下去了一大半。因道:「我倒並不是和大山過不去,可是他一做處長之後,眼睛裡就沒有了朋友。我也知道到了官場上,和從前幹新聞記者不同。所謂做此官,行此禮,所以我人前人後,我總是稱呼他處長。可是……」

  胡太太不等再往下說,就笑著答道:「您別提了,您的委屈,我全知道。得了,您瞧我吧。」

  言先生道:「大山要是像大嫂這樣懂得人情世故,別說還給了我一件小事混了,就是叫我當一名奴才,我也願意。」

  胡太太笑道:「這可不敢當。本來嘛,他都當了處長,您和他是老同事,就不應該還是拿這幾個錢。他事情忙,倚恃著和您是老朋友,又不肯稍微客氣一點。以後你差錢用,還是到我這裡來。你瞧,真叫人過意不去,您還是穿了這一件藍布大褂子。暫且在我這裡拿二十塊錢去,先買一件衣料。」

  說到這裡,那王媽已經將一壺龍井好茶,沏著來了。胡太太一偏頭對她說:「去到我那玻璃格子抽屜裡,給我拿二十塊錢來。那一疊鈔票,共是一百塊,你數上一數。」

  王媽答應了一聲,馬上就取了四張五元的鈔票來。言先生看見鈔票,連說道:「不用不用,我現在還不差錢使。」

  胡太太笑道:「您就別客氣,這也不過一點小意思,老實說,大山他這個處長,雖然是進款小,花銷大,但是一二十塊錢兒,他也不見得費多麼大力。您在我們家這些年,我們真就把你當一個小叔子看待,有什麼話還不能和您說的。你不拿這錢,我也不見您多大情,傻子,您就拿去罷。」

  於是拿了一疊鈔票就向言先生身上亂塞。言先生道:「老朋友,只要面子上過得去,什麼都可以,我倒不在乎此。」

  他這樣說時,胡太太已經把錢塞到他懷裡放下了。那鈔票在大襟裡藏著,又沒有個底來盛著的,言先生深怕由懷裡漏去了,連忙用手托住。笑道:「這樣一來,倒好像我吵這一場,為了要錢似的,我實在不便收。」

  胡太太道:「我不是說了嗎?用不著客氣,您就暫收下吧。大概您還沒有吃晚飯,我們就在這兒一處吃飯吧。」

  言先生道:「飯不必吃了,回頭大山來了,彼此撞見,很有些不方便,我暫且告辭吧。」

  胡太太看他那種情形,完全和緩了,也就不必再去敷衍他,就讓他走了。

  言先生回得自己屋子裡去,仔細一想,胡大山這個人是靠不住的,我這樣羞辱了他一頓,他不但不敢辭我的事,又叫他太太這樣敷衍我一頓,分明暫且塞住了我的口,以後慢慢和我算賬。俗語道:「明槍容易躲,暗箭最難防」,將來他總有一天,會出我這一口氣,我不如趁他不防備我先溜了吧。好在這裡我還有二十塊錢,可以做盤纏,另找地盤去。當時不作聲,輕輕悄悄地就將小鋪蓋捲兒一包,包好了之後,天色已經昏暗不明,電燈就大亮了。言先生心裡一划算,急中生智,走到外院子廊簷下,伸手將電燈總機閘一扳,立刻前後院一陣漆黑。滿屋兒人聲大嘩。言先生一看是機會了,不敢再耽擱,將小鋪蓋卷向腋下一夾,就溜起走了。

  胡大山坐在客廳,心裡正這樣想著,別的罷了,家裡藏有二萬八千兩煙土,整整地堆了一大屋子,這是同住的人都是知道的。言先生他始終參與這事的機密,若是他向外一傳揚,這用不著人來搜查,只要在我家裡待上一兩個鐘頭,就會聞到這一陣煙土味,我還不是把整個兒的證據端了出來嗎?這東西既然和我反了臉,話由他口裡出,他若是要和我為難,遲早是要給我捅一個漏子才能了事,俗言道:「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」,我別讓他先下了我的手。今天且按捺一天,明天我就借一個事為題,把他調出京去。讓他到了目的地,就打一個電報去,將他扣留不讓他回來。想到這裡,不由得冷笑了一聲,心裡說著,不怕你強橫,你總抓在我手掌心裡,要你怎樣便怎樣。及至電燈一滅,才把他的念頭打斷,就站在屋子裡叫道:「來啊!打電話給電燈公司,就說是胡處長家裡,今天請客,總司令也得來,他們把電燈弄滅了,擔得了這個責任嗎?」

  這些當聽差的人,平常對人就要發狠,現在處長都站在屋子裡罵人,先就壯了膽子,這更可以不必客氣了。因此要了電話,不分皂白,對電燈公司就是一陣亂罵。電燈公司答說:「路線並沒有壞,不至於滅了燈,請你在家裡查一查,恐怕是家裡的線出了毛病吧,要不然就是總閘門敞開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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