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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點鐵成金泥雲三月別 開門揖盜牛馬一生休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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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國鈞笑道:「這就是遁詞知其所窮了。既然知道是我,為什麼不索性站一站,看一個清楚明白哪?」 秋石堅笑道:「這裡面是另有一個原因的,我也不告訴你。這樣看起來,是我錯了,天下人原不能一律看待,有壞的也有好的。」 胡國鈞道:「這話從何而起。」 秋石堅道:「你不必問了,反正我見闊朋友就躲,也是得了一種教訓,並不是無故出此。」 胡國鈞道:「那為什麼呢?難道一個人闊了,就應該和要好的朋友斷絕來往嗎?」 秋石堅笑了一笑道:「我倒是這樣想,你以為我揣想的不對嗎?」 胡國鈞道:「我不敢說我闊,一個月拿六塊大洋,也不能算是闊。可是擔任了司令部秘書這個名,不知道的,都以為是香甜得很,也把我當個闊人,我以自己做例子,我就不曾和一班舊朋友斷來往。」 秋石堅昂頭歎了一口氣道:「究竟是難得呀,有事沒事?若是沒事,我們到樹林子裡茶座上坐著談一會兒,你看好不好?」 胡國鈞笑道:「我不願意也要表示願意了,不然,這又要算是闊人不講交情。」 二人笑著,便在水池邊,揀了一個位子坐下。 夥計沏上茶以後,胡國鈞就先斟一杯,送到秋石堅面前,笑道:「你先喝上一杯。」 秋石堅笑道:「越說你越客氣起來了。我心裡憋著這一口氣,本來就要吐出來才痛快,現在你既然一再地要解釋嫌疑,我就不好不對你實說。我問你,我有一個老同行,叫胡大山的,你可認識?」 胡國鈞道:「這一個老新聞記者,我怎樣不認識,你怎樣提到了他。」 秋石堅道:「他闊了。做起大人來了。」 胡國鈞笑道:「你又說俏皮話。胡大山寫信給人,喜歡在信封上稱人家為大人,誰不知道。」 秋石堅道:「不,這回他的的確確做了大人了。剛才我在前面遇到他,一共帶了四個保鏢的。前面是兩個護兵,並排走著開道,後面緊跟著兩個馬弁,都穿著高筒馬靴,掛了自來得威武極了。他一行五人,擺著梅花陣式,在茶座外的人行路上,分著一二三四的步數向前走,那一份得意就不用提了。」 胡國鈞道:「他做了什麼官?」 秋石堅道:「是九路總司令的交際處長。」 胡國鈞道:「這位司令樊學辰向來和北平的新聞記者不大認識的,何以和他獨認識起來了呢?」 秋石堅笑道:「你是不大知道他的為人,所以覺得很奇怪。你若是知道他是慣於應酬的,你就自然不以為奇了。當他在當新聞記者,到處投稿,且不問新聞如何,每條新聞,沒有能長過一百字的。就是北平讓地震震陷下去了,他編的新聞,依然只有幾十個字。可是他文筆如此之拙劣吧,倒有不少的報館,和他有來往,稿子儘管不登,稿費可就照送。他那惟一的原因何在呢?就因為他善於應酬。只要在報館裡有點實力的,哪怕是一條狗,他也得請他吃一餐飯,至於逢年逢節,另外還得對社長先生送上八色節禮。這樣一來,人家總有些不好意思斬釘截鐵地把他稿費取銷。甚至編輯先生,為顧全他的面子起見,明知他的稿子是狗屁不通,可也總得想法子給他登上一段。這樣一來,他這一碗飯可就吃得很長了。」 胡國鈞笑道:「這叫同行是冤家了。不是同行,你不會攻擊得他這樣厲害。」 秋石堅道:「我說的這話,存了詩人敦厚之旨,還沒有暢所欲言哩,他對報館裡社長編輯是這樣恭敬,事上總算不錯,回頭我們看看他所以使下又怎樣呢?他的同夥有一位言先生,可以說是他的助手,也可以說是他的聽差,自編稿以至於貼郵票,有時發信來不及,還得替他跑一趟車站。文字以外呢,又得替他收拾書房,買零碎東西。這都不算什麼,是人力所可及的事情。最不人道的,這言先生不管事情怎樣忙,時局怎樣沉悶,每天都得替他編上五十條稿子。」 胡國鈞道:「五十條稿子,多是多一點,但是也不見得就不人道。」 秋石堅歎了一口氣:「咳!你以為這稿子是拿消息來編嗎?那倒是無所謂,就是區區,也力可勝任。這胡大山消息的來源,我是知道的,不過兩處。一是東西兩車站要人出京來京的報告,二是公府號房見客單。他根據這些要人的行蹤,自己得想當然地說上十幾條,親筆寫出,算是特別消息。譬如這幾天有發公債之說,無論這是不是無稽之談,若是在這一星期之內,財政總長若是到公府裡去了,他都說為了公債問題而去。這在他已經覺得得了消息的鎖鑰,煉得許多精華出來了。那位言先生,猶如戲班裡的硬裡子一樣,照例是和台柱配戲的。就有飛天的本事,戲也不許比台柱唱得好,免得老二過了老大。所以言先生編的稿子,在地位上或在能力上,都不能認為是糟粕,因為是糟粕,少了就不行,非多來幾十條不可。胡大山也不過是轅門鈔,車站往來錄做根據。他哪裡還有消息來源哩?不得已,每天就到報上去找,由消息裡面生消息,所以他每日早起惟一的工作,就是京內外的報紙,要看一個滾瓜爛熟。一面看報,一面就在報上找材料,報看完了,大概這就有一點多鐘了,於是搜索枯腸的,就編起稿子來,由那時起,想一條,寫一條,總要寫到下午四五點鐘為止。你想,這樣的工作,比什麼考試也為難吧?別的地方考試,我考不來,答不了,交白卷拉倒,這卻不行,非把發下來的卷子填滿不可,而且多少要說出一點理由。換一句話說,就是每天要這位言先生,造出五十條謠言來。這種工作,你說人道不人道?」 胡國鈞道:「果然如此,倒不能不佩服言先生的大膽妄為了。但是謠言如此之多,報館裡胡亂登出來,豈不要出亂子?」 秋石堅道:「你去想,哪個報館有這樣傻,給他登這每日必有的謠言呢?人家報館編輯部看到稿子上是他的筆跡,簡直看也不看,就向字紙簍裡一扔,還有兩三家報館,言先生是單獨投稿,他的稿子,並不附在胡大山的稿子一處,編輯先生桌上,發現了他的信封,就拿來擦一擦桌子上的灰和水,永久也不曾開封。有人把這話傳到言先生耳朵裡去了,言先生也不大相信,他因害了三天病,在這三天病中,卻不曾請假,只是自己寫了信封,封了幾張白紙在裡面。以為編輯先生還是照常開封,裡面封著白紙,他必會譁然,一天算是錯誤,接連三天,自然是有意的,他不能不見責,若是不見責,就是沒有覺察出來,可以把永久不曾開封的話證明了。他這種試驗法,果然想出不錯,他一直投了三天的白卷,哪家也未覺察出來,不開封的話,當然是可信的。這要在旁人,一定認為是悲觀的了。可是這位先生的見解與人不同,他以為編輯先生到了不開封的程度,按月的稿費,還是照舊地給,分明報館裡先生和自己感情不錯,這一碗飯,倒可以延長若干年了。」 胡國鈞笑道:「新聞界竟有這樣的笑話,我倒是聞所未聞。胡大山既然做了處長,這位謠言家應該也要闊,現在他在做什麼呢?」 秋石堅道:「我正因為他的事,才發生了感觸。當年他和胡大山同是新聞記者,每天給胡大山做那些事,總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,現在胡大山闊了,應該給他一點好事做,可是胡大山對他怎樣呢?他一天去見胡大山十回,就有九回碰了釘子回來。從前胡大山當新聞記者,言先生濫竽在一處,一個月總還鬧個十塊八塊的。胡大山一不耍筆桿兒了,他這個寄生蟲,根本就沒有辦法。所以他來找胡大山,除了交情不談,實在也是不得已,胡大山說什麼,從前咱們可以合夥當新聞記者,現在可沒法子合夥兒做官。再說你做新聞記者,就弄得編輯對你的稿子不開封,這一點本領都沒有的人,哪裡有這樣容易的官給你做!言先生見他拒絕得這樣厲害,料定沒有希望的了,以後也就永不去找他,後來人家紛紛議論起來,說是胡大山這人太不講交情。這話傳到胡大山耳朵裡去了,他才給了言先生一個書記官,每月拿十二塊錢,一半現洋,一半公債票,合起來也不過八九塊錢罷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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