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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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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人說笑了一陣,都飽了。胡國鈞按著他們軍營裡的規矩,卻沒有敢喝一點酒。劉得勝倒是不在乎,喝一個面紅如棗,人爛如泥。歪歪倒倒,一把掏出鈔票來,交給夥計,叫他拿去算賬。胡國鈞一看這樣子,也就不必和他客氣了。會了賬,二人一同出門,道了一聲再會,各自回去。 胡國鈞的總司令部,這時候設在南苑,胡國鈞雖然請了一天的假,出城有許多路,不能不趕了回去。一徑出了永定門,趕著上南苑的小火車,搭著車趕回總部。這個時候,偏西的太陽,約莫有二丈多高,軍士們沒有了功課,已是休息的時候,空地上,許多弟兄,紛紛地遊嬉。上風頭有七八個號兵,臨著風吹著號在練習,蒼黃色的斜陽裡,半空裡飛鳥驚著號聲,悠然飛去,暮景漸來了。胡國鈞賞著晚景,心想一個人若是沒有什麼負擔,投筆從戎,也是一件快事,你看這南風夏木,夕照高營,加上這雄壯的笳聲,耳目都為之一快,多麼的好。 一個人正低了頭在那裡想,忽然有一個人叫道:「胡秘書,你在想什麼心事,這一趟進城,遇到了哪個女朋友,有些戀戀不捨嗎?」 胡國鈞嚇了一跳,猛然抬頭一看,卻是自己的總司令張宇虹,連忙站著,行了一個禮。張宇虹道:「別那樣啊!我們軍人以身許國,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,你難道還想家嗎?」 胡國鈞道:「對總司令實說,剛才想是在想心事,不過不是想家。」 因把剛才觸景生情的事,說了一遍,張宇虹於是伸出手來,和胡國鈞握了一握。笑道:「很好!很好!要這樣才是一個大丈夫做的事。走!我也愛這個晚景,咱們一同走走。」 總司令約在一塊兒散步,哪有不奉陪之理。因之就跟著張宇虹在一處走。張宇虹笑道:「一個人要讀書啊!讀了書,知識往上長,耳朵聽的,眼睛看的,全知道所以然,那就有味了。譬如從前書上說的,兩個孩子論太陽。一個說,太陽當中近,因為那時候熱。一個說,太陽出來和落下去近,因為那個時候,看著最大。這一辯論,連孔夫子都難住了。可是現在科學發達,這事就明白了,太陽實在是當中近,起來的時候,因為視線的關係,所以看得大,實在是遠。」 說著,一伸手指了樹梢上偏西的太陽道:「這樣神秘的東西,現在我們都能知道,可見讀書是人生一件最要緊的事。人有了知識,也自然覺得現在做的事對。從前所做不對的事,如今都可以改過來。譬如我從前曾信過十幾年教,現在我不信了。我也並不是說耶穌是好人變成了壞人,不過我覺得要救國救民,比那個信教的法子還好的,有的是。我們年幼的時候,不怕髒,撒尿和泥,放屁硼坑,那都覺得有趣。到後來大了幾歲,就不玩那個。所以從前我信教,是小孩子的玩意,現在是大人的玩意兒了。」 說畢,哈哈一陣大笑!胡國鈞看他穿著一身舊灰布軍衣,粗布襪子,藍布鞋,鞋底又厚,前唇翻轉一塊來,胖胖的,黑黑的臉,正留了一片落腮短鬍子,瞧他這樣子,准像一個伙夫,若是生人,誰也不會猜他是帶幾十萬人的總司令。他又說出這樣擬與不倫的話,也不由得笑了。正說著,一個徒手兵由小路上過來,正和他們碰個對著。他見了總司令,立刻立正行禮,張宇虹道:「你不是叫黃人龍嗎?」 那兵道:「是!」 張宇虹道:「你還不錯,去年八月裡你打靶考過第一。我問你幾句話,你是哪個的兵?」 黃人龍道:「我是老百姓的兵。」 問:「誰養活你?」 答道:「老百姓養活我。」 問:「你身上一根紗,一寸布,都是誰的?」 答:「都是老百姓的。」 問:「你為什麼當兵?」 答:「外打列強,內除國賊,為國為民。」 問:「張宇虹是什麼人?」 答:「我們的總司令。」 問:「張宇虹若是國賊,你怎麼辦?」 答:「我就打倒他。」 胡國鈞進這總司令部辦事,還不過一個多月,張宇虹許多出人意表的舉動,他都看見過了,仔細說起來,也不過勤儉兩個字的功夫,沒有其他了不得舉動。現在忽然看到這種奇事,他手下一個小兵,當面來說要打倒他,令他不能不為之大吃一驚,心想這個兵士,莫不是瘋了,怎麼說出這種話來,不過自己總司令,卻也問得奇怪,怎麼把自己是國賊,人家怎麼樣的話,也問起來。不料他一說,張宇虹竟笑著點了點頭,說他說得很對,和他握了一握手,讓他去了。 這一幕趣劇,剛剛演完。不料第二幕趣劇,接上又來。這個時候,正過來一個馬夫,手上牽著兩匹馬的韁繩,慢慢地走來,正要出去溜馬。張宇虹看見,遠遠地向他招了一招手道:「來!」 那馬夫聽說,便牽著馬走過來,行了一個禮。張宇虹道:「你把帽子取下來,讓我瞧瞧。」 那馬夫也不知道要取帽子是何作用,但是總司令叫取,也不得不取,就取下帽子來,挺了腰站著。張宇虹道:「噯呀!你的頭髮長得這樣長,多久沒有剪?來來!我給你剪一剪髮吧。來,胡秘書,你把他的馬,牽到那棵小樹下,給他拴起來。」 胡國鈞在這裡做了一個多月,知道這裡有時候極講階級,有時候又二十四分平等。現在奉了總司令的命令,只得給馬夫當一趟馬夫,就將馬韁繩接了過來,悄悄地牽著馬拴在那一棵小樹上。這裡張宇虹四面一望,路旁邊有個石墩,扯著那馬夫過去,按住他在石墩上坐下。於是在身上左肋邊,解下一方白布手巾,向那馬夫肩膀上一圍,接上又在袋裡一掏,掏出一隻小小的白布囊套。將白布囊套一拉,現出一把推頭發的推子來。他左手扶著馬夫的頭,右手拿著推子吱咯吱咯響著,就在毛蓬蓬的頭上推將起來。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就把馬夫這一頭長到寸許的頭髮推一個乾淨。推完了,將白布手巾,抖了幾抖,接上又向他周身抖了一抖短頭髮。笑道:「得了,這就乾淨多了。」 馬夫站起來,又給總司令行了一個禮,然後牽著馬去了。 這真把胡國鈞弄得為難起來了,承總司令的好意,約著一同散步,步沒有散,聽了一回講,又學習了一回理髮,這樣下去,還不定有些什麼事要出來?照理說,這種舉動,是表示與士卒同甘苦,倒也無所謂。可是要不研究內容,倒覺得這件事,有些離乎常情。看起來要笑,可又不敢笑,總司令沒有吩咐走,也不敢走,只得靜靜地站在一邊。張宇虹笑道:「胡秘書,你看到我給馬夫理髮,這件事奇怪嗎?」 胡國鈞道:「不奇怪。」 張宇虹道:「真的嗎?你把理由說給我聽聽。」 胡國鈞道:「總司令是人,馬夫也是人,總司令是個軍人,馬夫也是個軍人,就私而說,都是父母生養的。就公而說,都是為國家出力的。這豈不是一樣的大小嗎?」 張宇虹聽了這話,點著頭笑了一笑道:「你這話有理。可是你談的是平等,軍隊是不能談平等的。若是談起平等來,做長官的,怎樣去指揮軍隊。再就實際上說,軍人是以服從為天職的,若是兵士對於總司令,當著平等的人一樣看待,這軍隊豈不是完了。」 胡國鈞道:「總司令這話是對的,我們訓練軍隊,可以叫他們服從。卻不可以叫他們盲從。要訓練軍隊,為老百姓的軍隊,不要成為私人的軍隊,總司令是為老百姓做事的總司令,他們自然要服從。若是總司令離開了老百姓,軍隊是國家的軍隊,軍人是要愛國的,那就可以拿軍人的資格來反抗了。」 張宇虹聽了連連點頭。便陪著胡國鈞,在暮色蒼茫的風景裡,繞了一個大圈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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