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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(4)


  那身後東邊的天空,只做魚肚色,敵人向這邊看來,未見得可以清楚,因此再爬上壕,還是一截一截蛇行。又怕背轉身,不容易避免敵人的射擊。因此把頭朝著敵人,腳向著自家的陣線,倒退的爬著走。這樣的走法,當然是很慢,一直到天色亮了,離著敵壕,還是不遠。可是奇怪得很,敵人全線寂然,槍也不曾朝著這邊放。先是糊裡糊塗地爬,這時精神定了一定,睜眼一看,噯呀呀,真是嚇死人,自己不知何時,已經爬到死人身邊來了。左邊一個死人,不見了腦袋,連脖子以下,炸去了半邊,血肉滿地,自己就摸著滿手的血,右邊是一個全死屍,側著身子躺下,滿臉都是血跡。血又沾著土,真是一片黑,已經看不清眉目了。這兩個人穿著制服,正是陣亡的弟兄們。自己不忍細看是誰,掉轉身,就想趕快地跑回去。這一掉轉身來,更是魂飛膽落,前前後後,左左右右,橫停直擺,全是死屍。極目一看,一大片敞地,幾乎全是用死屍來鋪墊上了。死這麼些個人,要憐惜也憐惜不及,只得一橫心,就腳下踐踏著死屍,飛跑回陣。所幸敵人那邊,並沒有察覺,越跑越遠,跑過了一個死屍場,快到自己的陣線,這就不怕了。一看出發地點的那一所破屋,一個人影也不曾看見,遠望冷寂寂的那幾棵被炮打殘了的柳樹,臨風依依,還有些像臨別時候的那種形狀,同來的弟兄哪裡有一個人呢?低了頭走,也說不出心裡有一種什麼感想。看著那邊兵站上,一面旗子,在曉風裡招展,料到那裡還有人的,便一步一步向前去,走不幾步,高粱地裡,突然有人吆喚了一聲。劉得勝這才記起來了,是一種口號,趕忙答應了,原來已經退到自己步哨線裡來了。走近前去,有一個武裝弟兄們,站在高粱下。他看見劉得勝,便問是哪一營的,劉得勝告訴他了。他道:「營長,你真是造化。昨晚我們這邊是總攻擊,都打上了。整團的上去,整團的不回來,大概這一仗死了上萬人了。」

  劉得勝聽說,又轉悲為喜,拱著拳對著天道:「老天爺,以後我餓死了拉倒,也不幹這個事了。」

  說著一步一步還向前走。

  這個時候,四圍又寂然無聲,戰場中現出一種慘淡的景色。劉得勝也不知道向哪裡走好。又走上前半里地,遇到了同一旅的弟兄們,才知道昨晚總攻擊之後,本旅幾乎全軍覆沒,旅長也陣亡了。現在包大放帶了一些殘部,將旅本部挪到火車上,代行了旅長職務了。他聽了,這才有了歸宿,便趕到鐵路邊旅本部去報到。包大放一見,一隻手拉著他的手,一隻手拍著他的肩膀,笑道:「老劉,你回來了。這就是那句話,該活死不了,該死活不了,咱們還得幹。你去休息休息吧。」

  劉得勝也真巴不得一聲,就在火車上找了一塊地方,在車板上睡覺去了。

  也不知是什麼時侯有人推著他道:「劉營長快醒快醒!敵人跑了,我們快去占敵人的戰壕。」

  那人還怕劉得勝不醒,正對臉上,澆了一瓢冷水。劉得勝驚醒過來,已經聽得吹集隊號。趕忙跑下火車,只見鐵路邊,已經齊集有三百人,這就是一全旅剩下的了。包大放正站著一邊,給弟兄們訓話,說是據好幾次探兵報告,敵人打完後就退走了,我們的鐵甲車,已經開過去了。不過鐵路斷的地方,離著敵人戰壕還遠,我們趕快先沖進敵人戰壕,得這個第一功。弟兄們,膽大拿得高官做,要幹就是這一回,別錯過了機會。這些人都是苦戰剩下來的人,死生已經置之度外,說有頭功可搶,大家歡聲雷動,複又上車,開了車向前進,一直走到鐵甲車後面,包大放就下令,下車,上刺刀,衝鋒。二三百人,托著槍,呐了一聲喊,向前便跑。果然那敵人戰壕沉寂寂的,不曾放出一槍。大家跑得近了,挑開電網,拔開鹿角,爬過兩道幹壕,包大放舉起指揮刀,笑得兩張嘴唇皮,向外亂翻,幾乎合不攏來。首先便跳進敵人的蓋溝,托著手槍,目光像閃電一般,要搜索敵人,那溝裡是空的,複跳上溝來。這二三百弟兄,也像一籠蜂子似的,紛紛跳進敵壕,不料就在這個當兒,轟天震地地響了一下,眼面前的塵土,飛上有幾十丈高。包大放趕快向下一蹲身子,兩隻手掩著眼睛,伏著不敢動,過了一會,睜眼一看,他明白了,這是中了敵人的地雷。塵土淨時,滿地躺著許多零零碎碎的人身體。有的是半截,有的是半邊,躺了滿地。這樣子,大概又喪了三五十名弟兄了。剛才大家一陣狂熱,減去了一大半,大家才小小心心地,走進敵壕去。探索了半天,果然是敵人退得乾淨,這才放了心,這功勞算是得著了。不過他們攻的是左翼,正面的敵陣出力的友軍,在炮火停了之後,已經就佔據了。不到半天工夫,大軍也就陸續來到,包大放正式升了旅長,劉得勝升了團長,這一下子,倒發愁起來,不過二百人上下,哪裡就能算一旅,包大放一面搜索敵人來收編,一面又叫劉得勝趕快到後方招兵,休息了兩天,劉得勝便奉著命令回後方來。

  這個時候,正是夏末秋初,天氣還十分的毒熱。初恢復秩序的戰場,並沒有一個人來往。劉得勝帶了兩名弟兄,由戰場上經過,四圍不聽見聲音,也不看見人的蹤跡,走了一陣子,只聞到一陣奇怪的臭味,由空氣裡面,橫吹過來,人一聞到,不由得人做一陣噁心。劉得勝道:「嘿!是什麼氣味,怪難聞的!」

  旁邊的弟兄們聽見,就說道:「團長!這個你還不知道嗎?這就是陣亡的弟兄們,十字會還沒有收拾乾淨,太陽曬出來的這種味。」

  說著,人向前走,那臭味來得更厲害了。劉得勝道:「大概是的,那天我回去,看見滿地都是死人,若是沒有埋起來,那是有臭味的。」

  一個兵道:「埋是埋起來了,可是死的人整千整萬,一下哪裡埋得了許多。就是埋,也只埋了眼面前的屍首。稍微隱僻一點的地方,就管不著了。」

  正說著,只見一條黃毛尖嘴長腿的大豺狗,飛奔而來。嘴裡銜著一樣東西,遠看不清楚,只覺一端還拖在地下,帶著塵土亂滾。等狗走得近來看時,噯呀呀!原來是條人腿。狗嘴裡銜著的是腳板,腿的一端,半截粘著灰土。劉得勝兩隻手掩了臉,連叫了兩聲做孽!一個兵道:「怪不得這樣臭,這附近一定有一批屍首沒有埋。」

  劉得勝道:「是要尋尋看,尋著了,趕快叫人來埋,也是一種德行。你想,人家在三四天以前,不和我們一樣的是人嗎?」

  於是站定了腳,四圍看了一看。只見上風頭的地方,有一塊窪地,大風吹過來,有一兩隻灰色衣角掀動。一個兵道:「准在那裡,我們過去看看。」

  三個人都使勁捏了鼻子,慢慢向前走去。人還未曾近前,只聽見撲喘一聲,幾十隻老鴉和大鷹,展開翅膀,破空而去,那塊窪地裡橫七豎八,正躺下幾十名死屍,都是身體不全,血肉模糊的人。有幾個人,開了膛五臟變成紫黑色,都流在地下。有幾隻大膽些的鷹,還站在人身體上,啄那腸子吃。劉得勝一見,趕快一轉身,就向後跑。對兩個兵道:「好兄弟,我實在不忍再看,我們走吧。」

  當時他們三人離開那死人窪,向大路上走,卻不料先看的那一窪死屍,還算少的,一路之上,所見的死屍也不知道超過那個有多少倍。走了不遠,趕上火車,到了北平城。

  因為旅長還有一封公事,要送給薛大帥。就先送到薛又蟠公館裡去。這裡的衛兵,認得他的不少,一見了他,都圍著來說話。看他肩章換了,已經是團長,都給他道喜。有幾個人有朋友和劉得勝同營的,還打聽朋友們的下落,劉得勝不覺把他說書的本領又使出來了,便把這幾天打仗的情形說了一說。後來說到弟兄們陣亡的情形,叫一聲好苦,兩隻手抱著頭,忽然哭將起來。大家見他突然哭將起來,不明白是什麼原因,都愣住了,只管望著他,劉得勝哭著道:「諸位,您是沒有看見,你要是看見了,管保你們心裡也是難受。據我看起來,那戰場上的人,哪裡是人,連雞狗都不如。我就說一件事,你們就知道那事太損。我們快殺到戰壕了,突然飛出來一個地雷,把我同去的人,炸死三四十。那個王榮歸,小小個兒,喜歡說笑話兒,諸位總也知道。那個時候,眼面前一陣黑,震得人渾身肉麻,那一陣響聲,我出娘胎以來,都沒有聽見過。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趴在地下,也不知道是讓地雷震得躺下了。我躺在地下的時候,只覺有兩樣東西,在我身上重重地揍了兩下!我心裡想著,一定是讓子彈打中了,等到眼前亮了,這一看,我真難過一萬分!我身上壓著一隻人胳膊,脖子邊濕粘粘的,又枕著一個人腦袋。你說這個腦袋是誰的,就是王榮歸,不多大一會兒,咱哥兒倆,還說得挺好。就是這樣『轟通』一響,可憐人就沒有影兒只剩一個腦袋了。再說那些弟兄們,都是活跳新鮮的人,一刻兒工夫就鬧得身首不全。唉!真是慘,諸位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說不下去,又抱頭痛哭起來。大家雖沒有看到戰場是如何可慘,可是看他哭得成了這一份的樣子,也就望著他。劉得勝足哭了二三十分鐘,擦著眼淚,還不住地搖頭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薛又蟠就傳劉得勝進去回話。薛又蟠歪躺在一張籐椅上,一張大電氣風扇,咕嚕咕嚕,正對著他扇風。他光伸著兩條腿,微微地閉著眼,裝成要睡不睡的樣子。劉得勝的公事,早已交上去了,現在只要站著回話。因此走了進來,舉手行了一個禮。薛又蟠突然向上一坐,笑道:「好小子,你不是會說鼓兒詞的那個人嗎?現在倒做了團長,你的運氣,真不算壞。」

  劉得勝站著,沒有什麼話說,只哼著答應幾聲是。薛又蟠道:「怎麼回事?你好像哭了似的。」

  劉得勝道:「沒有。」

  可是「有」字剛說出口,嗓子就梗了。薛又蟠道:「咦!說你哭你倒真哭起來了。」

  劉得勝怔住了一會子,極力地抑壓著自己,直挺挺地站住,不讓哭出來。薛又蟠道:「你說,難道你升了官了,還有什麼委屈嗎?」

  劉得勝心想糟了,別惹得大帥生了氣,把官丟了。於是就把自己在戰場上的經過,說了一說,道是那種情形,實在可憐,這一來,他又哭了。薛又蟠道:「傻小子,打仗還有不死人的嗎?扛槍桿兒就是這麼一回事,運氣好,升官發財,闊到多麼大,都沒有准。運氣不好,就丟了腦袋瓜。好像你大帥,就是扛槍桿兒出身,要是怕死,能望到有今天嗎?」

  說著,就將大腿一拍。劉得勝靜靜地聽話,倒嚇了一跳,薛又蟠看他身子微微一聳知道他吃了一驚。笑道:「你這人膽子真小,你還能打仗嗎?大概那天上火線,你不定在那裡躲了一宿,打完了,你才爬出來,這就算你打了勝仗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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