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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(2)


  劉得勝道:「就是同庚,反正我也比隊長大不了。前回聽見說過,隊長是二月的,我是十二月的哩。」

  烏國忠道:「不!你聽錯了,我也是十二月的。」

  劉得勝道:「我的日子也遲哩,我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。我的生日最容易記住,是送灶的那一天過生日。」

  烏國忠道:「究竟你比我大,我是十二月二十八出世的,月小呢,就差一天過年了。老大哥!老大哥!你是大哥做定了。」

  劉得勝在今年二月間,還聽見烏國忠說過今天是我的生日,要請一天假,怎麼現在變成了十二月出世的哩!他一定叫我大哥。就讓他叫去,好在這也不是什麼吃虧的事。就笑道:「大這麼兩天,就要充大哥,這大哥是來的便宜。」

  烏國忠道:「那是什麼話呢。別說大五六天!就是大五六分鐘,總也先出世的為兄,後出世的為弟。得了,大哥!你就認吧,收了這樣一個不中用的兄弟吧。將來大哥一步一步往上升,不定升到什麼位分,我總得給你幫忙。」

  在場的那些兵士,見隊長這樣和他要好,大家也是一陣湊趣。走回寢室裡去,烏國忠又拉他到一處去,談了一陣。

  這天晚上,劉得勝簡直成了香餑餑,弟兄們沒有一個不願和他周旋幾句話,劉得勝也不知道自己何以這樣走運,一夕之間,就這樣大得人緣。平常上床,睡得是很安靜,今天就不然,反是心神不寧,糊裡糊塗,睡了大半晚晌,做了大半晚晌的夢。夢見自己做了師長,帶著整萬的大軍打仗,自己騎著一匹馬,跑來跑去地指揮軍隊,累得渾身是汗,因為用力過度,就醒了轉來。這時是子時,還是漆黑,抬頭一望窗子外,還有許多星斗。自己心想,這夢夢得巧,莫非在將來真要做師長。大帥說了,給我的差事,准比隊長還好,至少也會給我一個營長。營長一升,就是團長,團長一升,就是旅長。到了做旅長,事就好辦了,只要自己有法子招兵,就可以當師長了。想到這裡,巴不得馬上就天亮,看看大帥委自己做什麼官。

  熬到天亮,一骨碌爬起來。但是爬起來了,依然是空想,不會就得著什麼消息。昨天沒有這個喜信,坐也坐得住,吃也吃得飽。今天有了做官的希望,不知道怎麼回事,就覺心裡有一樁極大的事件放不下來一般,也不知道如何是好?到了吃飯的時候,連飯也吃不下去,不時地心裡有一陣可笑的事,要笑將出來。但是薛又蟠帶著十幾萬大軍的人,什麼大事,也許擱個十天半月,像這樣極不相干的事,哪裡會記得,昨天晚上聽書時說的話,早已扔在脖子後頭。劉得勝乾著急,他哪裡知道,第一天劉得勝得不著信,還以為公事沒有下來。第二天得不著信,可就有些疑惑,莫非大帥忘了。第三天得不著信,這完全絕望了。想那天晚上,大帥說給我找點事,不是玩話,也是一時的高興,日子過去了,這事也就自然丟過去了,還有什麼希望?想到這裡,把一腔升官發財的心思,就丟到九霄雲外,意冷心灰了。

  他自己都意冷心灰,那些朋友的態度,更是不消談得。第一個那隊長烏國忠態度就大大不同,頭兩天,他都是叫劉得勝做劉大哥,口口聲聲咱們是把子,到了第二日,大帥的命令,還沒有下來,就不大肯叫大哥,現在卻還了原,依然還是叫他劉得勝,也不談拜把子那一層的話了。還有幾個人暗地裡談笑,說是快嘴劉說話不留神,就不是肚子裡有算盤的人。再說他臉上瘦得很,也不像是個有福氣的人,哪兒想得了做官,憑他有那個造化,我們都也做官了。劉得勝得不著官,又讓人家暗地裡訕笑,倒反悔不該以先太高興了。又過了兩天,也沒人提起這事了。

  有一天劉得勝正在大門外開軍用汽車,忽然薛又蟠從外面坐了汽車回來,他一見自己的汽車隊,就想起那天晚上聽書的事。下了車,站在門口,就叫隨身馬弁去問,汽車隊裡那個會說書的兵士在哪裡?烏國忠和劉得勝正同車,連忙推著他道:「大哥大哥!快上前去,大帥和你說話了。」

  劉得勝也覺得這個機會不可失,馬上跳下車,飛快地走向薛又蟠這邊來,離得不遠了,然後慢慢地向前,行了一個舉手禮。薛又蟠道:「這算我對不住。當時原說馬上給你差事,第二天就把這事忘了。你除了開汽車,還會幹什麼?」

  劉得勝聽了這一問,心想我會種花,我會說鼓兒詞,也會騎腳踏車,可是這不是混差事的本領,應該怎樣答應這一句話呢?心裡只一猶豫,就把答話的機會耽誤過去了。薛又蟠道:「你會扛槍不會扛槍?」

  劉得勝道:「那倒會。」

  薛又蟠笑道:「你造化。現在我正要編挺進軍,給你做個營長吧!你幹得了嗎?」

  劉得勝聽了,那一顆心幾乎要由腔子裡跳到口裡來。站在薛又蟠面前,說不出話來,只是舉手。薛又蟠道:「這樣子,你是幹得下來了,你明天就到營裡就事,這回我說了准算事,若要不算,我是個混蛋。」

  說畢,回頭對馬弁道:「你替我記下,若是我把這事忘了,你就提一聲兒。」

  馬弁答應了兩句是。薛又蟠說完進門去了。

  烏國忠連忙下車來,向他一鞠躬道:「大哥,這一下子,差事可算真發表了。明天公事不下來,後天還不下來嗎?恭喜恭喜!大哥是大帥親自派的,將來高升,一定比誰也要快。不到三個月,我想大哥一定要當團長了。我就說了,你別著急,前兩天公事沒下來,是大帥忘了,現在怎麼樣呢?可不是升了官了。」

  說畢,接上又是一陣狂笑,就拉著劉得勝一同去喝酒,把要開出去的汽車,交給旁的弟兄開去了。

  這日下午,薛又蟠的命令,果然下來,劉得勝是第一團第二營營長,到了第二日就到團部裡去就職。這第一團團長包大放,是一個大胖個兒,說起話來炸雷也似的響。他在軍營裡混的年數也是不少,就不認得字,除了打仗,別的事兒一點也不能幹。劉得勝在他面前當營長,論起來還比他的學問高,可以助理他許多事情,因此倒也相得。約摸過了一個星期,他這一支軍隊,就奉令開到京北去攻擊敵人。

  那個時候,正是剛剛入伏。天氣十分的亢燥,那些兵士們,背著子彈,扛著槍,腰裡又緊緊地束著皮帶,腳下緊緊縛著長裹腿,比平常人更是熱得厲害。軍隊先是出城,在京綏車站的火車載運,這軍事時期,火車站哪裡還有客人,滿地都是馬糞和零碎的柴草,還有些瓜皮菜葉,及碎紙之類,空蕩蕩地不見一人。車站月洞門石牆上,倒刷著許多四五尺長大紅紙條,由上至下,寫著什麼軍什麼旅的運輸處等等字樣。左一灘右一灘的濕處,放出一陣陣怪臊味,大概那是馬尿了。月臺下的鐵軌上,一望全是車輛,都貼有字條,也有上面駐紮了有軍隊的。緊挨著月臺,卻是一列敞篷車。這一列車,全是敞篷,有的四周圍著木板,有的就是一個光車皮,這一列車,倒是很長,車輛最前頭,那煙筒,突然向上冒著濃煙,大概是快要開走了。

  劉得勝和著自己一營兄弟們,就分別上了這車。車上全是空蕩蕩的,什麼也沒有,弟兄多卸了肩上的槍枝,就是這樣架著。也有坐在車皮上的,也有站著的,大家都取下了軍帽,抽出身上的手巾,擦頭上往下流的汗,黑臉流著黃水,不是汗,簡直是泥漿,那天上的太陽,像一盆火也似的,在頭上高高照著。人在這太陽底下,若是走著路,身體是活的,還好一點。現在站著或坐著不動,那太陽曬在身上,正如火燒活人一樣,哪裡受得了。大家只有拿了軍帽當扇子,不住的扇著。有兩個身體弱些的,受不了這大太陽的蒸曬,已經倒在車上,人暈過去了。劉得勝一見,趕快叫人把他搬到站台上陰涼下面,就用電話,通知了後方醫院,叫那裡派人來接。將人扔在站台門邊石板上,也就算了。這裡團長接旅長的命令,趕快開車,汽笛一響,全車震盪起來。空氣為火車所衝擊,就有風迎面吹到,大家就覺得身上為之一快。由車站到他們的目的地,所幸不遠,不到一個鐘頭,火車就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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