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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(7)


  何太太道:「那不好意思。主人翁不明白這道理,反以為我們有什麼不滿之處哩。」

  李冬青見她如此說,也就沒有深辯。這時,禮堂上人擠成一片,何太太一轉眼,卻不見了李冬青。其初還不以為意,後來有個老媽子手上拿了一張名片來,問道:「您是何太太嗎?」

  何太太道:「是的,誰找我?」

  老媽子道:「沒人找您,有位李小姐叫我送個名片給您。」

  何太太接過一看,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。片子上寫道:「眼花心亂,不能稍待,我去矣。梅女士前,善為我一辭,切要切要。」

  何太太一想,這人也是太固執,為什麼就不多等一會兒?但是既然走了,也只好由她。新人的婚儀,一切完畢了,便是吃喜酒了。梅雙修脫去了喜紗,周圍一看,不見李冬青,便問何太太道:「密斯李呢?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她的身體還是剛剛好。來道喜都是勉強,實在不能久待,回家休息去了。」

  梅雙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,當著許多人的面,不便明問。也就和何太太點了點頭,表示知道,不向下追問。這一餐喜酒,一直鬧到晚上八點鐘,方才了事。

  何太太回得家去,卻沒有見李冬青來,倒怕她是真不舒服。這晚上,何劍塵報館事忙得很,也就沒有去過問。到了次日,何太太午餐預備了兩樣菜,等李冬青來吃午飯,等到了一點鐘,竟不曾來。何劍塵道:「不要等了,也許她又出城到杏園墓上去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前天去的呢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她心裡記掛著那裡,就是一天去一趟,也不見多啊。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,你就只看我一次嗎?」

  何太太道:「別胡說八道了,吃飯罷。」

  夫妻兩個人坐在堂屋裡吃飯,奶娘卻抱著小孩兒站在椅子上,在一邊逗笑。屋子外面,忽有女子聲音笑道:「趕午飯的來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正預備了一點菜,請加入,請加入。」

  說時,人走進來,乃是朱韻桐,後面跟著吳碧波。何劍塵笑道:「你二位現在是形影不離啊。」

  因回頭對何太太道:「我們這個時候,過去好幾年了。」

  朱韻桐笑道:「何先生總喜歡開玩笑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不是開玩笑。這是戀愛的過程,應該有的。」

  吳碧波彎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,笑道:「不錯,我們坐下來吃罷。」

  於是說笑著,把一餐飯吃過了。吳碧波道:「我們來是有用意的,要給李女士餞行哩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我正發愁哩,昨日她搬到旅館裡,和她舅舅同住去了,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呢。」

  正議論時,外面聽差送了一封信來。何劍塵接過一看,是寫給夫人的信,認得那筆跡,是李冬青的字,便道:「李小姐來信了,什麼事呢?」

  何太太連忙接了過去,拆開一看,不由「哎呀」一聲。何劍塵道:「什麼事,她病發了嗎?」

  何太太道:「她走了。你看奇怪不奇怪?」

  吳碧波道:「哪裡去,回南去了嗎?」

  何太太道:「你們瞧這一封信,她劈頭一句,就是『吾去矣』三個字,不是走了嗎?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心裡都有一陣驚慌。何太太知道大家急於要看那信,便把信攤在桌上,大家同看。那信道:

  慕蓮吾姊愛鑒:

  吾去矣。吾人相交雖暫,相知尚深。今敢為最後一言,我非忘情之人,亦非矯情之人,乃多情之人也。惟其多情,則無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。既受情感之支配,顧甚愛惜其羽毛,又不肯隨波逐流,以了其患難餘生。因是我之一生,無日不徘徊於進世入世乏路。不但朋友難解,我亦無以自解也。生平以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園兄,有彼為我伴,則入世與避世,猶能於最後之五分鐘,決定取捨之道。今則伴我者去,將終身徘徊於歧路矣,能不悲哉!我既在歧路,則一切慶賀聚散之場合,皆宜力避,以免所見所聞,徒傷我心,而滋多事。故此次回南,所有友好,一律不為通知,以免祖餞之觴,臨歧之淚,又增無謂之傷心。且以青之身世,與夫今生不幸之遇合,友好相憐,無不為悲惋。若目睹我一弱女子,形容憔悴,行李蕭條,襟懷滿淚,千里孤征,當未有不腸斷者。我又何必多事,因自己之淒涼,而增人之不樂耶?是則我甯失於禮,不失於情也。


  何劍塵道:「說得是多麼沉痛。就是舍其事而論其文,也讓人不堪卒讀了。我真不知道她不辭而別,原來還有這一番深意。」

  吳碧波等且不理,只向下看。那信道:

  人世富貴國緣,自知與我無份,今複遭此次奇變,愈增感慨。淒涼舊事,本為池底之灰。惆悵前途,永作井中之水。自後化鶴歸來,閉門懺悔,養母而外,不作他事。天涯朋友,明知未免念我,但青百念都非,與人往還,亦不過添人愴惻。故知己之交,亦恕我將來之少通音問矣。數年筆硯之交,一朝永別,實為淒然。好在吾姊力求上進,又益之以好家庭,前途必佳。青亦不必多念,姊亦無須思我也。賦詩一律,另紙書呈,以見我志。此書可傳觀友好,以當告別,恕不一一走辭矣。

  百尺竿頭,諸維珍重。

  李冬青臨別贈言


  大家將信看了,又將那詩念了。何太太和朱韻桐都不懂詩的,何劍塵便將詩拿在手裡,一邊念著,一邊解釋給他們聽,都嘆惜的了不得。這兩對夫妻,四雙眼睛,彼此相望。何劍塵笑道:「在我們這種月圓花好的隊裡,她這一隻孤雁,也難怪她不堪了。不過這一首詩,倒可作為一種紀念,留起來罷。」

  於是他果然將那張詩箋裱好,放在鏡框子裡,懸在壁上,給楊杏園一生,添了一種紀念。那詩是:

  人亡花落兩淒然,草草登場只二年。
  身弱料難清孽債,途窮方始悟枯禪。
  乾坤終有同體日,天海原無不了緣。
  話柄從今收拾盡,江湖隱去倩誰憐。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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