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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(5)


  那管理員原已聽見汽車響聲,正滿屋子裡找馬褂,現在聽到是個女子的聲音,隔了紙窗窟窿眼裡向外一看,就不穿馬褂了。他隨便的走了出來,對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見她穿的很樸素,料得是一位女學生,便淡淡的問道:「小姐,您是來上墳的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是的,那位楊杏園先生的新墳,在什麼地方?」

  那管理員將手一指,說道:「往西一拐彎,靠北的那新墳就是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那就是了。勞你駕,請借四個碟子,一隻香爐給我。」

  管理員道:「您不是擺供品嗎?碟子沒有,只有飯碗,您對付著使吧!」

  李冬青道:「真是沒有,就將就罷。」

  管理員便叫了一個園丁拿了飯碗香爐,一塊兒送到墳上去。汽車夫要守汽車,不肯再向裡走,李冬青只得將買的東西,自己拿著。走過一條冬柳下的黃土便道,轉過矮矮的一叢扁柏籬笆,早就看見雪白石碑的後面,一個黃澄澄土堆的新塚。那碑上一行朱紅塗的刻字,依舊是鮮豔奪目,老早就可以看清楚,乃是「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」。塚的緊鄰,也有一堆老塚,一猜就著,這是梨雲的墓。李冬青走到墓邊,將供品放在地上,手扶了碑,呆呆的站了一會。那個園丁倒還好,給她將一蒲包鮮果都打開,分為四碗盛了。他問道:「小姐香爐有了,你沒帶紙錢嗎?要不要火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用紙錢。你給我拿盒取燈來就行了。」

  那園丁去了。

  李冬青周圍一望,倒是樹木叢密,不過這樹木的葉子,完全落了,刺蝟似的,許多禿枝兒縱橫交加,伸張在半空裡。樹枝上露著兩團大黑球,乃是鳥窠。樹外半天裡,飄著幾片淡黃的雲彩。有風吹來,把樹枝在半空裡搖撼著,越發顯得這天空是十分蕭瑟。李冬青低頭一看,這一堆寸草不蓋的黃土,對了這寒淡的長空,已覺萬分清涼,何況這黃土裡面所埋的,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。這時柔腸寸斷,淚珠儘管直湧了出來。那園丁去不多久,已把火柴取來了。

  李冬青打開手絹包,將一包香末放在香爐裡。擦了火柴,將香末點上,然後把檀條一根一根插在裡面。自己倒退兩步,站在草裡,就對石碑鞠了三個躬。默然的一會,然後把四碗供果,一爐檀香,一齊移到梨雲這邊墳上。也就對著石碑,鞠了一個躬。回頭一看,不見園丁,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梨雲妹妹,你們雖生而不能同衾,也就死已同穴了。你們的家鄉,都在江南,在這裡很寂寞的,然而你們是一對兒,比他人又好些了。」

  呆呆的又站了一會,便繞著墳前墳後,看了一番,不知不覺的,又走到楊杏園墳上。將手扶著碑,偏了頭對碑說道:「大哥,後天我就回去,今生怕不能再有機會祭你的墳了。我現在雖看不見你,還看得見蓋著你的土,我們相去,還不到一丈路,以後就算了。我今天帶了一個照相機來,把你的墳攝了影去,我帶回南,以後我就對著這墳的相片,和你本人相片來祭你了。」

  說畢,在手絹包裡,取出個折疊的小照相機,退在一丈以外,先對楊杏園的墓,左右照了兩張相片。照完之後,又稍遠兩步,把楊杏園和梨雲兩個人的墳墓,一塊兒照了進去。自己總不放心照得很好,因此把鏡箱子裡所有的半打幹片,完全攝去。正在這時,忽聽見嘰呱嘰呱幾聲淒慘的聲音。抬頭看時,有一群斷斷續續的歸鴉扇著翅膀,喳喳作聲,掠空而過。因為這一抬頭,看見那輪黃日,已偏到西天去了。原來幾片似有如無的淡雲,複又由黃變成了紅色。

  李冬青出城的時候,本來就不早,加上在街上分頭一買東西,把工夫耽擱多了,所以到了這義地裡,時間已經顯得很遲。這時她一見夕陽半天,餘霞欲暗,分明是快黑了。自己對這故人之墓,雖依依不捨,一個孤身女兒家,若是關在城外,也是一件可慮的事。因此也不敢多徘徊,在一棵矮柳樹上,折下兩枝二三尺長的樹枝。一面在手絹包裡,取出兩個白紙剪的招魂標兒來,在一根樹枝上給它拴上了一個。親自爬到楊杏園墳頭上,給他插上一枝。然後把那一枝插在梨雲的墳頂上。恰好有一陣輕輕的晚風吹來,把那兩個紙標,向著站人的這一方,吹得飄飄蕩蕩,似乎和人點頭一般。李冬青不覺失聲歎了一口氣道:「碧空無際,魂兮歸來。」

  一語末了,真個有兩隻單獨的白鳥,一先一後,悠然無聲,由北向南飛去。

  李冬青看那天色,已益發昏暗,便叫了園丁,收去東西,那供品就送他了。園丁道了一聲謝,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兩塊現洋交給那人,說道:「這楊先生的墳墓,和那連著的何小姐的墳墓,請你多照顧一點,明年我們有人來,還是給你錢。」

  那園丁接了錢,滿臉都是笑。說道:「您哪,這可多謝。明年您就來瞧吧!要是照顧得不好,我算是畜類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屈了腿,向李冬青請安。恰好這個時間,那管理員出來,見園丁得了四碗水果,又向身上揣著錢,倒有些後悔。於是也走上前來,笑著對李冬青道:「這位小姐貴姓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姓李。」

  她心裡正是萬分難過,走了兩步路,又回頭向著墳墓看看。管理員和她說話,她實在沒有十分留心,所以說著話,也就走過去了。管理員見她不理,心中十分不高興。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:「這年頭兒,什麼都有,哪有一個大姑娘,跑了來祭別人的墳的。」

  見李冬青走得遠了,便對園丁咬著牙道:「我看這位,來路就不大正。她給了你多少錢?」

  園丁還沒有答言,李冬青又走回來了。她見著管理員道:「這園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嗎?」

  管理員道:「是的。」

  他一面說話,一面偷眼看她,見她已伸手到衣服裡去掏東西,好象是要給錢,便鞠了躬笑道:「李小姐有什麼事要和我說嗎?請到屋子裡去坐坐罷。不要緊,天氣早,還可以趕得進城的。我叫園丁們給您燒一點水,喝點茶再走罷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用喝茶了。」

  說時,那手可就掏出來了,手上拿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。那管理員滿臉就堆下笑來。李冬青將那張鈔票,順手交給他道:「我要請你明春買一點樹苗,在墳的前後栽種。若是錢不夠用,請你向那位吳碧波先生去要,他會如數給你的。」

  管理員接著了錢,連連向李冬青拱手。眯了兩眼笑道:「小姐,這個錢,盡夠了。你不坐著喝一杯茶去嗎?」

  李冬青點了點頭,便出門而去。坐上汽車,嗚的一聲開走了。李冬青由汽車玻璃窗內向外一看,只見義地園裡,一片寒林,在蒼莽的暮色裡,沉沉地樹立著。林外橫拖著幾條淡黃色的暮雲,益發是景象蕭瑟。這個地方,埋著許多他鄉的異鬼,也就令人黯然了。不過這一個時機最快,一會兒工夫,就看不見一切了。

  李冬青進城時,已經天色很晚,滿街的電燈,都亮了。恰好這汽車回到何劍塵家,卻走李冬青舊住的那條胡同經過。一進胡同口,她心裡就一跳。走到自己門口,卻支了棚,停著馬車人力車,塞了半邊胡同。汽車被擋著,一時開不過去。她仔細一看,門口懸了一盞大汽油燈,雪白通亮。門框兩邊,貼了兩張鬥大的紅紙喜字。有幾個穿紅綠衣服的男女孩子,進進出出,正是新住戶在辦什麼喜事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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