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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詩絕命 撫棺傷薤露慟哭輕生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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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到這個實字,見李冬青兩行淚珠,有如拋沙一般,再也不能容忍,自己也滴下兩點淚,一翻身,便向裡睡了。 李冬青手捧那張詩稿,只是呆著,什麼話也不說。何太太卻打了電話來了,叫聽差請她說話。她在電話裡說:「李先生,你的行李,車站上還有沒有呢?你放下行李就走了,我們又不知道是幾件。」 李冬青道:「管他幾件呢。人都不得了,還管什麼行李。」 何太太沒頭沒腦碰了一個釘子,卻是莫名其妙。問道:「你到我這兒來嗎?」 李冬青道:「楊先生的病,我覺得太沉重。我在這裡多坐一會兒吧!」 說畢,掛了電話,又走進楊杏園的屋子裡去。楊杏園面朝裡依然未動,似乎是睡著了。李冬青也不驚動他,只拿了一本書,默然的坐在一邊看。看不到三兩頁,便走近床來,用手撫摩撫摩他的額角。或是撫摩撫摩他的手。但是他是一味的睡,什麼也不曾感覺。自上午守到傍晚,中間也有幾度人來瞧楊杏園的病,李冬青並不避嫌疑,依然在屋裡照料。 富家駿是旁觀的人,卻看得清楚。這位李女士自進門以後,不曾吃東西,也不曾要茶水,太是奇怪。到了這時,進屋來看了看楊杏園的病,便問道:「李女士,你不曾用飯吧?」 李冬青道:「沒有,但是不餓。」 富家駿道:「是上午餓到這時候了,豈得不餓。楊先生這病。實在是沉重,但是也沒有法子。」 富家駿說完這話,心裡忽然一動,這話未免過於著實一點。但是李冬青絲毫也不曾注意,沉著臉子道:「可不是嗎!聽說今天上午醫生來了一趟,我想還是催一催醫生來吧。」 富家駿一面和他說話,一面看著床上的人,不由得渾身有些顫動,強自制定,走到椅子邊,扶了椅子坐下,竟忘了應該說什麼話了。李冬青本來就懶得說話,心裡慌亂,更不能說話,屋子裡是更沉寂了。富家駿坐了一會,便自出去。他富氏兄弟,原是不斷的進房來看病的,因為李冬青在這裡,他們就不進來了。只叫廚子下了一碗素菜面,另外擺兩碟子冷葷,送到屋子裡來,給李冬青吃。李冬青扶起筷子,只將面挑了兩挑,隨便吃一點就不要了。 時間易過,不覺到了晚上九點鐘,楊杏園醒了。睜著眼睛,四周望了一望,將手對桌上指了一指,李冬青一看,是指著筆墨。問道:「大哥,你又要寫什麼嗎?」 楊杏園點點頭。李冬青將筆蘸好了墨,拿了一張信箋過來,都放在茶几上。楊杏園道:「我要自己寫呢。」 李冬青心想,人是不中用了,讓他自己寫點東西也好。於是慢慢將他扶起,靠著疊被。先將筆遞給他。然後側著身子摔了紙讓他寫。楊杏園咬著牙,用力寫道: 事業文章,幾人得就,永別不須哀,大夢醒來原是客。 國家鄉黨,唯我皆違,此行終太急,高堂垂老已無兒。 楊杏園 自挽 李冬青兩隻手捧著,只把那紙抖戰得亂動。楊杏園寫完,李冬青的眼淚已經流到兩腮上了。楊杏園微笑道:「呆子,哭什麼,遲早都是要回去的。你還拿一張紙來,我的意思還沒有盡呢。」 李冬青一面指著眼淚,一面又拿了一張紙來。楊杏園又做了第二副挽聯,寫道: 生不逢辰,空把文章依草木! 死何足惜,免留身手涉滄桑! 楊杏園 再自挽 把筆一扔,長歎一聲道:「可以去矣。幾點鐘了?」 李冬青把手上的紙放在茶几上,兩隻手握住他的手,哽咽著道:「哥哥,你去不得啊!你的大事,一件也未曾了啊。」 楊杏園先流了幾點淚,後又把手抬起,要擦淚。李冬青一手抱著他的脊樑,一手抽了手絹,給他揩淚。楊杏園收了淚,放出淡淡的笑容,兩邊腮上,有一層薄薄的紅光。因道:「好妹妹,你不要攪擾我,你去給我焚好一爐香,讓我定一定心。」 李冬青信以為真,就在抽屜裡尋出一包細劈的檀條,在書架上拿下那只古鋼爐焚起來。焚好了,送到床面前茶几上。只見楊杏園掀開薄被,穿了一套白布小衣,靠了疊被,赤著雙腳,打盤坐著。兩手合掌,比在胸前。雙目微閉,面上紅光,完全收盡。見李冬青一過來,他眼睛要睜不睜的,看了一看,於是兩手下垂,人向後靠。李冬青知道他學佛有些心得,不敢亂哭。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,已細微得很。不覺肅然起敬,就跪在茶几前,口裡道:「哥哥!願你上西方極樂世界。」 再起來時,楊杏園兩目閉上,他已然圓寂了。 李冬青在屋子裡和楊杏園說話時,富氏兄弟幾次要進來,又退了出去。富家駒站在窗子外,把身子一閃,只見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,很是詫異。及至她起來時,只見她伏在床沿上,已哭成淚人兒了。便隔了窗子問道:「李女士,楊先生怎麼樣?」 李冬青原還不曾放出聲來。有人一問,就哽咽著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去了。」 只這一聲「去了」,再禁不住,就放聲大哭起來。富家駒嚷道:「你們快來啊,楊先生過去了。」 本來這裡的人,都提心吊膽,一聽說楊杏園死了,大家都走進房來。連聽差廚子車夫都站在屋子裡,望著床上垂淚。富氏兄弟,總算是學生,就各念著愁容,對楊杏園三鞠躬。接上在屋子裡亂轉,不住跌腳歎氣。聽差忙得去打電話,到處報告。還是廚子說:「大家別亂。問問李小姐,楊先生過去多少時候了,也好記個時辰。」 李冬青道:「大概有十分鐘了。他是清清楚楚,放心過去的。你們瞧,瞧,瞧!他……他……他不是象參禪的樣子嗎?」 說時,用手指著那涅槃的楊杏園。富家駒道:「我以為他學佛,是可以解除煩惱的,不料他先生竟是這樣撒手西歸。」 說畢,也是牽線般的流淚。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錶說道:「正是十點剛過去,十二時辰之末。」 一言未了,只聽院子外,有一種顫動的聲浪,由遠而近。喊道:「杏園老弟,好朋友,你你你就這樣去了嗎?」 那何劍塵滿臉是淚珠,跌跌倒倒,撞了進屋來。他一見楊杏園這樣,反不能言語,就走上前執著富家駒的手,相視放聲大哭。這一哭,李冬青更是傷心了。大家哭了一陣子,何劍塵見楊杏園的屍身,還是坐著,因對李冬青道:「他雖皈依佛教,究竟未曾出家,這樣不成樣子。」 李冬青點點頭,大家就走上前,牽開被褥,將楊杏園的屍身放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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