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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數言鑄大錯 天空地闊一別走飄蓬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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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杏園道:「我幹的這個買賣,不是要給讀者一種興趣嗎?依你說,我該天天對了讀者痛哭才對呢。」 何劍塵道:「不是那樣說,你既然有病,應該多休息些時候,何必這樣拼命的掙扎著來做呢?」 楊杏園長歎了一聲道:「我的責任太重了,我的負擔也太重了。春蠶到死絲方盡,寧人負我罷。」 何劍塵本來要慢慢的和他談到婚姻上去,現在見他滿腹牢騷,就不願意再談那個。因笑道:「碧波的事情,你知道嗎?他和朱女士訂婚了。」 楊杏園道:「我原也仿佛聽到這一句話,但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守秘密。今天上午伯平來看我的病,我問他,他說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氣,還是頑皮。打算擇一個日子,他和朱女士各人單獨的下帖子,請各人的客,這地點可在一處。等客到齊了,他們做起主人,臨時宣佈婚約,讓人家意外的驚訝,而且還有許多合作的書畫小件,當場送人。不過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,他已經公開了,打算三五天內,就要請客。請客的地點也特別,在香山甘露旅館。約好了地點齊集,他賃了兩輛長途汽車載鬼,一車裝了去。」 何劍塵笑道:「不要胡說,人家是喜事,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氣,你怎樣把賓客當鬼,那主人翁成了什麼呢?」 楊杏園笑道:「我一時不留神,說出這句話,你千萬不要和碧波提起,他縱然不忌諱,也不能認為這是好話。」 何劍塵道:「那自然。你和兩方面都認識,大有作證婚人的資格。」 楊杏園道:「不錯,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,我也在李女士家裡會過兩次。她怎樣認識碧波的,我倒不知道。」 何劍塵道:「碧波這上十個月,不是開始研究圖畫,加入了什麼書畫研究會嗎?這就是他們認得的原由了。」 楊杏園道:「是真的。現在男女社交,還不能十分公開,大家只有借著什麼研究會,什麼文學社的幌子,來做婚姻介紹所。我也疑心碧波怎樣好好學起畫來?原來他是學著畫眉呢。」 說話時,楊杏園已將文稿做完,將筆一扔,昂頭長歎了一聲說道:「累夠我了。」 何劍塵道:「你回去罷。稿子若是不夠,我來和你設法子。」 楊杏園對他拱了一拱手,微笑道:「感恩非淺。」 於是立刻就坐車回去。到了家裡,脫衣上床便睡。 富家駿這幾天正趕著修理自己的舊作,預備出單行本。每天晚上,總要到十二點鐘以後,才能睡覺。他房後一扇窗戶,正對著楊杏園的房間,他理一理稿子,抬頭一看,只見對面屋子裡黑洞洞的。心想剛才電燈亮了一陣,怎樣又滅了,難道楊先生沒有回來嗎?正好聽差進來沏茶,一問時,他說楊先生今天回來,茶也沒喝一杯,就睡下了。富家駿知道楊杏園的病沒有好全,怕是病又復發了,因此輕輕的走進他屋子去,將電燈一扭著,只見楊杏園向裡側身而睡,桌上有一個貼著快信記號的信封,旁邊亂鋪著幾張信紙,有一張信紙,卻落在地下。因俯身給他拾了起來,無心中卻看見上面有一行觸目的字樣。那字是:「今年歲收荒歉,家中用度,愈形緊迫。信到之後,務須查照前信,籌洋一二百元寄來。」 富家駿只看了這幾個字,知道是楊杏園的家信,不便望下看,就給他放在桌上。那麼,楊杏園所以力疾從公,也大可以想見了。當時也不驚動他,依舊熄了電燈出去。到了次日,特意回去,見了富學仁,把楊杏園經濟恐慌的話告訴了他。富學仁道:「既然如此,我這裡開一張兩百塊錢的支票,你送給他,就算是你們的束修。他是不亂要錢的人,你這話可要好好的說。」 富家駿也覺他叔叔這事辦得很痛快,趁楊杏園不在家,把一個信封將支票封了。信封寫了幾個字:「奉家叔命敬獻薄儀以代束修,學生家駿上。」 楊杏園回來,將信拆開一看,就知道富學仁是有心救濟自己。不覺歎了一聲道:「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叔也。」 自己正要錢用,用不著虛偽謙遜,就收下了。吃晚飯的時候,親自告訴富氏兄弟,叫他轉為致意道謝。次日便忙著把款子匯回家去,款子剛匯走,當日又接了家裡一封信,說是銀錢周轉不過來,家裡要賣了房子還債,以後接濟家款,日子就不可差移,免得再舉債。本來,想這款子寄回家去,就要辭了一兩件事,輕閒輕閒,看到這封信,又不敢著手了。自己轉身一想,天天這樣幹下去,也不見有什麼痛苦。大夫雖說病根未除,作醫生的人,是過分的細心,用話來嚇病人的。自己又不痛,又不癢,有什麼病呢?這樣一想,把繼續工作的心事,複又決定。過了兩天,也不覺得有什麼痛苦,不過飯量減少,懶於動作而已。 這日清早起來,剛一醒過來,忽聽得聽差在外面說,趕快去告訴楊先生,這是一件喜信,他聽見了,一定十分快活的。楊杏園聽了此話,以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來了,一翻身爬起來,趿著鞋,走到玻璃窗下,掀起一塊窗紗,向外看去。只見聽差手上拿了一個很漂亮的信封,由外面進來。楊杏園便問道:「是我的信嗎?拿進來瞧瞧。」 聽差送進來,接過來看時,是一個潔白紙面,上面一個犄角,印著幾片綠色的葉子,間著兩三朵菊花。用紅絲格框了一個框子,中間就寫著收件人的姓名。那字寫得非常端正秀麗。楊杏園一看,就知道是吳碧波的筆跡。翻過來看時,卻是紅色印的仿宋字跡。 那字道的是:「我們因為彼此情投意合,一個月以前,已經訂婚了。近來許多好友,曾問及這一件事。而且許多好友,只認識韻桐或碧波一個人。我們為彼此介紹和諸位朋友見面起見,特定於月之一日,在香山甘露旅館,潔樽候光。當日並備有長途汽車迎送。諸位好友,均請至西四亞東茶點社齊集,以便登車,務請光臨。朱韻桐吳碧波敬啟。」 楊杏園心想這樣好的紙和這樣美麗的印刷,我以為要寫上些很雅清的小啟,不料卻是這樣平俗的文字。碧波也是之乎者也,常常咬文嚼字的人,何以遇到這樣好的機會,不賣弄賣弄呢?正在這時,何劍塵來了電話,也是說接到了這一封帖子。楊杏園便告訴他,這帖子何以用白話寫?何劍塵道:「我聽到說了,他本來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,這位朱女士說,他們的朋友新人物多,若要那種文字,是丟在臭毛坑裡三十年不用的東西,恐怕朋友們要笑的。而且他也說了,料得你的佳期,也不過在重陽佳節前後,這一段風流韻事,情願讓給你去幹了。」 楊杏園在電話裡聽了,也笑個不止。何劍塵道:「如何?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?」 便商量著要不要送喜禮。楊杏園道:「訂婚是用不著送禮的。不過我們交情不同,我本可作幾首歪詩賀他。既然他跟著夫人轉,嫌腐敗,我們就買點雅致些的小紀念品得了。我這一向子疲倦極了,不能上街,東西就全由你買。等他結婚的日子,再送禮罷。」 何劍塵道:「你身體弱到這樣,西山還能去嗎?」 楊杏園道:「到那天再說罷。」 掛上電話,楊杏園拿了那帖子出一會神。心想以情而論,不能不去,剛才不該說再看的話,很是後悔。偏是何劍塵又把這話通知了吳碧波,說是杏園身體弱,你可以勸他,香山不必去了。吳碧波覺得也是,又親自來見楊杏園說道:「由宮門口到甘露旅館,上山有半里之遙,若是找不到轎子,恐怕你上去不了,你就不必會罷。」 他這樣一說,楊杏園覺老友體貼周到,越是要去。說是並沒有什麼病,應該參與喜事,讓精神上愉快愉快。吳碧波道:「你若一定要去,我另雇輛車子接你罷。長途汽車,坐得不舒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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